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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与时代青年的对话空间——从《寻找张展》说起


    “上世纪80年代开始,我们的文学作品中青年身上的人间烟火气是足够浓厚了,可是诸如时代、家国、社会、精神等有意义的内容却往往被抽空,不论是自强不息创个人之业者,还是在个人小天地中玩味悲欢者,几乎都“别无选择”地走向精神困顿。
    正是在这样同质化书写的大背景下,《寻找张展》的出现显得非同一般,小说对当下青年形象的塑造不再偏执于一端或流于表面,而是开启了对时代青年多样性的书写之门,有助于矫正人们长久以来形成的认知时代青年的错位和偏见。”
    孙慧芬的小说《寻找张展》中,寻找的行为和对象固然是针对张展一个人的,但是“寻找”却因此无限扩张延展,举凡与张展相关的人,不论相识还是陌生,也不论高低贵贱、是否有亲情血缘关系,冥冥中的缘分让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他们都串联在了一起并逐一亮相:官员、作家、新闻记者、农民、商贩、大学教授、辅导员、大学生、特教学校老师、智障儿童、留学生、城市打工者、保姆、发廊女、流浪儿、绝症患者……这让人想到孙惠芬此前的《致无尽关系》,那篇小说经由对一对知识分子夫妇回老家逐户访亲拜年的书写,复活了一棵浸淫着亲情的枝繁叶茂的家族之树。《寻找张展》更像是升级版的《致无尽关系》,随着“我”寻找行为的不断展开,看似互不相干却又与张展发生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都顺理成章地构成一张关系无尽延展的网络。这表征着孙惠芬的匠心独运,她借富有意义的“寻找”行为完成了一次对当下中国各个社会阶层的精神扫描和巡视。
    当然,我们还可以将“寻找张展”理解为一个动宾短语,如同小说所呈现的那样,“60后”作家“我”拼尽全力开启了一次对张展其人的寻找之旅,这不仅仅是为满足儿子的小小心愿,让其获得失联多年的中学同学的消息,更意味着要以母亲的身份与胸怀力图走近“90后”,从而更好地把脉这一代青年的精神世界。小说虚实交融,其中有关“我”的各种信息,如写有小说《致无尽关系》,具有优雅气质和独立精神,儿子从同济大学毕业后留学海外、喜欢钻研自然与人文等等,都确切无疑的是非虚构;而且“我”所寻找的张展其人就脱胎于生活中可亲可敬的青年志愿者。一直擅长表现辽南乡村女性命运并颇有实绩的孙惠芬突然将笔锋转向了对当下中国都市青年精神世界的触摸,小而言之,这是其个人写作路数的调整、对创作疆域的拓展;大而言之,由“60后”作家带着足够善意向“90后”青年伸出橄榄枝的“寻找”,是一次破冰之旅,其释放出的文学信号积极而有意味。
    一直以来,时代青年都是当代文学热切关注和表达的核心力量,细细数说的话,那将会是一张漫长而繁复的书单:《创业史》《青春万岁》《人生》《弟弟的演奏》《小时代》《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章某某》《动物园》……不过,即使有如此纷繁的时代书写,当我们要对当代文学塑造的时代青年形象进行一番盘点和回望时,又分明会感到其中成功的塑造实在乏善可陈,已有的青年形象往往单薄、模糊而空洞。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作品中,那些富有家国情怀、崇高理想的青年新人,常常因为言行中的不食人间烟火而充满“神性”,去人间千里之外。而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直到今天,当我们的文学作品书写时代青年时,青年身上的人间烟火气是足够浓厚了,可是诸如时代、家国、社会、精神等有意义的内容却往往被抽空,不论是自强不息创个人之业者,还是在个人小天地中玩味悲欢者,几乎都“别无选择”地走向精神困顿。那些在平凡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个人奋斗者,如同于连·索黑尔(《红与黑》)般不甘平庸,意图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人生境遇,但他们的豪情与努力往往又因现实的“大雪封门”而被击打得溃不成军,徒自为失败而悲伤不已、颓废迷茫。那些在“小时代”里成长起来的“弟弟”、“宝贝”、“娃娃”或“某某”、“零洲”们,如同霍尔顿(《麦田里的守望者》)般的精神潦倒、百无聊赖、玩世不恭,至为关注青春本能,毫不掩饰自己对情欲和物质的热切追求,“疯狂”地叫嚣着“我爱美元”或者动辄炫富。
    不可否认,此类时代青年较之半个世纪前的毫无私心杂念的“宝娃”们,自是一种艺术反拨,会有其存在的时代意义,也着实能够反映出一些社会问题来。但问题是,当这样一类栖栖遑遑、孤独异化甚至病态变态的时代青年到今天还如此大面积地存在于文学场域中,几乎成为一种书写模板时,就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觉和反感:他们究竟具有多大的代表性?这是否是一种机械讨巧的沿袭书写或作者走马观花后的武断裁定?正是在这样同质化书写的大背景下,《寻找张展》的出现显得非同一般,小说对当下青年形象的塑造不再偏执于一端或流于表面,而是开启了对时代青年多样性的书写之门,有助于矫正人们长久以来形成的认知时代青年的错位和偏见。
    《寻找张展》中,依循着“我”的众多同龄人们(包括着张展的父母、亲戚、交换妈妈等)的思路,从张展拂逆父母意愿、结交“不良”朋友、喝酒唱摇滚、屡屡离家出走等的行为来贴标签的话,则不难将其归入到不学无术、行为乖张、孤僻叛逆、一意孤行、无情无义的“问题青年”行列中。其实,这是拒绝俯视的上一代人戴着有色眼镜居高临下对年轻一代人进行认定的结果。恰恰是作家“我”的不盲从和穷根究底的寻找,才让不显山不露水的张展这个有意隐匿自己的“90后”浮出水面,其不为旁人所知所理解的另一面——多才多艺、专注理想、喜欢思考、富有爱心、肯于奉献、重情重义,也得到了足够的伸张和展翅。
    张展并不愿意顺从父辈对他的人生规划,走上世俗所认同的那种成名成“家”之路,而是坚持自己的理想和兴趣,从事并热爱特教事业与绘画,利用休息时间为绝症患者义务按摩。张展既非交换妈妈眼里的“坏孩子”,也非特教老师眼里的“天使”,他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内心世界无比丰富的时代青年。他当上志愿者,与对父亲的重新认知、竭力寻找并确证自我大有关系。而且,像张展这样精神饱满的“90后”并不是孤零零的个别存在,作品中多个与张展有着共同语言的同龄青年形象跃然纸上,互为补充。比如热爱科学研究的申一申,他喜欢探究人生和世界的奥秘,对于降临于人身上的苦难、死亡以及生命的成长转变有独特灵智的理解方式;又如热爱动漫的于水博,他将来有可能以动漫创业,哪怕因此拂逆了父亲也矢志不渝,还能很快调整丧父情绪照旧参加社团活动;再如身患绝症而不绝望的朝青山,聪颖过人,酷爱宇宙飞船,热衷与人讨论经受疾病挑战之后的自我……这些“90后”都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与个性,有自己坚定的理想和追求,喜欢形而上的思考,否弃世俗功利,他们不那么循规蹈矩,不愿意按照上一代人所设定的规范去生活,“我就是我,是不一样的焰火”。显然,孙惠芬对张展等“90后”的书写是富有诚意的,她甚至还将笔触自然延伸到了“80后”青年,发廊女红格尔斯琴并不像尘世中人想当然认为的那样思想堕落、离经叛道、落拓不羁,虽然已经走向社会却少有世俗功利意识,与张展相谈甚欢并得到“90后”青年的充分认可。
    孙惠芬在创作谈《“他”就在那》中这样提及:“感谢张展,因为是他,引我爬上一个高原,那里虽然空气稀薄,但他让我看到了平素看不到的人生风景。”可能作家更愿意从张展的转变来强调“救赎”的话题。但“60后”的她已经由此探伸到了重新发现和认识“90后”青年的绝佳机会,并确实以深情灵动之笔让人感受到他们独特而精彩的人生风景和精神魅力。《寻找张展》的文本世界被切分成《寻找》和《张展》两部,上部中“我”耐心不懈的寻找终于赢得了下部中张展掏心掏肺的诉说,这一形式设置意味着在不同代际人群间开启平等对话的可能性。讲好当下中国“90后”青年的故事,理所应当是我们今天讲好中国故事的一个有机部分,它不应仅仅是正在成长中的“90后”作家的专利;“90后”文学读者对同龄人的理解,也不应仅仅局限于同龄人的青春书写。惟有多面向、多视角、多层次的描写和透视,惟有真诚地走进时代青年群体的心灵世界中,才能更生动而真实地呈现出今天青年的风采,也才能让一度各自为营的作家和读者在文本之内、文本以外展开有意义的对话,这有助于填平这中间的代际思想沟壑。“90后”青年“张展”的横空出世,还让我们看到了“90后”青年读者走进文学场域的可能,文学写作和阅读各行其是的格局或将重新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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