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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宇澄非虚构作品《回望》:空白间的情意(3)


    ■创作谈 
    说 短
    □金宇澄
    不少读者觉得,《回望》的叙事短小,意犹未尽,这跟我的观点变化有关。短常常有短的好处和魅力。比方吃一个菜,味道非常好,往往都不是一大盘,只那么一小碟,刚觉得好,菜就没了,记忆会更深。
    李伯元的《南亭笔记》描绘官场各式各样的人物,常常两三句就结束了,比如记一个苏州大官穿一件貂皮大衣去见朋友。对方也是大官,问今天穿的是什么?大官说,难道貂皮大衣都不懂吗?就走了。朋友很生气,让下人搜罗十件貂皮大衣,再请大官吃饭。大官穿了貂皮大衣进门,见两边各站了五个佣人,都穿貂皮大衣。故事到了这里,忽然结束了。这样的短篇幅,会产生非常丰富的想象空间。
    汉语经典的笔记体都是极短的,有时四五句描绘一个人,留着大量的空白,这种叙事五四后就式微了,长期以来的写作,都接受西方影响,忽略短文的传统同样能形成开阔的空间,不因为故事短就被遗忘。在我记忆中的西方小说,往往也是不计长短的,莫泊桑《羊脂球》那么短,同《安娜·卡列尼娜》一样,让我不会忘记。
    写这本非虚构,父母资料里有更多的内容,但作为选择,我觉得停留在短叙事状态或许是最好的,再要延伸,往往就牵扯其他复杂因素,也有一部分是幽明永隔,无法获悉的空白。比如父亲说,当年他差一点去台湾。就这样一句,怎么会去台湾?谁跟他谈的?派到台湾去干吗?什么任务?哪一天去?都没有说。我当时根本没有写的愿望,没好奇心。即使问了肯定也不说的,所以就按原话写出这么短短的一句。一般的传记写法,就是要填满。父亲这一行很多是不能说的,像一般电影表现,有时是一个纸条烧掉了,吃到肚子里,靠脑子去记。因此保持大量空白,也是一种真实。
    我原来一直以为,文学最为复杂,最是丰富,可以把最复杂丰富的真实表现出来,但写了《繁花》,知道即使是非虚构,也会有很多内容牵扯其他复杂的问题,这过程让我明白,为什么不少作家立遗嘱要把所有遗纸烧掉的道理,张爱玲《小团圆》也差点烧掉。其实再怎么书写,人最复杂、最丰富的一面,最后往往都是留在肚子里的。
    我们面对现今的读者,不再是上世纪80年代的老读者了,他们是历史上视野最开阔的读者,高手如云,因此语到为止是最好的,东西就在那里,不必多言,不必解释就可以的。我们去买衣服,如果营业员紧跟不放,喋喋不休,介绍这样介绍那样,我们肯定要跑掉。我清楚自己面对的是最聪明的读者和“自选”年代,如今也只有最差的小店才有营业员跟过去那样尾随着你,密不透风,反复介绍、“导购”不停。你只要展示自己知道的内容。我要懂得这个简单的道理,读者往往比作者更懂,更明白,选择即可。
    用笔简练,情感克制,可以给读者留下更多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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