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意“爱的三部曲”(2)
http://www.newdu.com 2024/11/28 08:11:43 文艺报 newdu 参加讨论
“你妈妈很舍得为你花钱的嘛。” “她赚钱养我很不容易的。学得不好会对不起妈妈。”男孩说,“我已经写完作业了,你也写完了吗?” “写完了。”他说,“等吃过晚饭,我们就去海边。” 晚饭他们吃了辣白菜方便面,加午餐肉,饭后还有水果沙拉。男孩一个人吃了两份沙拉。吃过晚饭,天色还很早,他们就沿着南京路步行街慢慢向外滩那里走去,男孩手里拿着一瓶可乐,边走边喝。 “喂,小树。”秀哉说,“我记得你家是在虹口足球场那里,是吧?” “是啊,你去过我们家啊?” “没有去过,只是路过。有一次送你妈妈回家。” “哦。” “你想回家看看吗?哪一天有空,我们可以去虹口足球场那边看看的。” 男孩踢着拖鞋走在路上,想了半天,说,“不怎么想。” “为什么?” “妈妈不在那里。有妈妈在的地方才感觉像是家。妈妈不在那里,那里就不是我的家了。回不回去看无所谓。” “这倒是。” 不久,他们走到了海边。男孩喝完剩下的一点可乐,然后把可乐瓶交给秀哉。秀哉将可乐瓶甩干,从沙滩裤裤兜里拿出那封信。他怕信上哪里写得不对,还特意读了一遍给男孩听。 信是这么写的。 我是秀哉。我和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在一起,他的名字叫小树。 我们还活着。 如果你收到了漂流瓶,看到了这张纸条,请来救我们。 我们在外滩。 如果你也是孤身一人,也需要帮助,那么,请到我们这里来,和我们在一起吧。我们有水和食物,还有干净的床单。我们可以互相帮助。 我的名字叫秀哉。 我和小男孩在上海。 我们也许是这个城市活下来的最后两个人。 上海欢迎你,我的朋友。我们等待着你的到来。 welcome to shanghai,my friends. 最后是他和小家伙的签名。 读了一遍后,秀哉把信叠成纸条,塞进可乐瓶,然后把瓶盖旋紧,交给小家伙。小家伙站在防波堤的栏杆上,使劲把可乐瓶扔出去。虽然总是扔不远,不过剩下的事海浪自然会帮他们完成。 他们看着可乐瓶浮在海面上,随波逐流,被海浪推得越来越远。这已经是他们扔出的第五个漂流瓶了。 两人爬到和平饭店后面的山顶向东眺望海面。还是没有船的踪影。 “船还是没来。”小家伙说。 “可能还要一段时间。”秀哉问,“你不怪你妈妈把你一个人留在上海?” “我不怪她。”男孩摇摇头,“我就是觉得,她年龄也已经很大了,应该找个男的结婚了。” 说完,男孩看了看秀哉。 “我们应该找两架望远镜,那样才看得清楚。” “明天我们去找。” 两个人转过身,面向大半个城市。 在他们面前的是无边无际的断垣残壁——上海。 这是灾难过后第二个月。大地震摧毁了世界,陆地四分五裂,很多有人居住的地方沉到了海底。城市变成了渺无人烟的废墟。 上海成了一座孤岛。 在这座孤岛上,只有秀哉和小家伙两个人活了下来。 (摘自《如果世界只有我和你》,作家出版社出版) 中国孩子 我回到福利院的时候,夏天已经快要过去了。离开的两个月里,福利院几乎没有变化。只有隔壁的房间住进来一对老夫妻,他们在早上敲门,给了我一包巧克力,算是住进来的喜糖。老人们开了一个简单的欢迎会,有一个祝福的蛋糕。我手里拿着一块蛋糕,站在很多老人当中,却有些不知所措。就好像我已经活了很久了,但是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我回到屋里,把自己关了起来。我想,我只是觉得孤独,有时候。很快就会好了,等今天过去,等晚上关灯了。等睡着了以后。等我睡醒了以后。我就不会感到孤独了。我把她给我的手机攥在手里,有时半夜以为响起了铃声,我打开手机。我给她打过去。电话再也没有接通过。她的声音再也没有出现。我在黑暗中闭上眼睛,蜷起身体,没有做任何的梦,只有安静的心跳陪伴。 白天变得漫长而宁静。清晨和傍晚的交替,炎热和湿润的变化,对我来说已经不是这么明显。有时我用一整天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只是想明白活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雨点打在我的手背上,风吹过树叶间。我看着眼前走动的这些熟悉的老人。 一个人为什么会变老?变老以后,我到底会失去什么?我只是行动迟缓,记忆衰退,吃饭会流口水,眼睛看不清东西吗?我眼前的世界还是原来年轻时的世界吗?我爱的人还是过去那个爱的人吗?你变老了,你会变得惭愧吗?因为你没有原来那么健康、美丽、英俊、有活力、朝气蓬勃。你的头发变稀薄了,变花白了,你谢顶了,可是,这一切都说明了什么?是什么东西试图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你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吗?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够从衰老这里逃跑?没有一个人能够真的永远年轻? 一天上午,我去看了白鲸的表演。我坐在第一排,在魔术和海狮表演之后,终于看见了来自寒冷国度的白鲸。它更像是一条白色的海豚。在表演数学,跳跃,击球等许多节目的时候,它看上去仿佛始终在微笑着。与其说表演吸引了我,不如说我更着迷于这个微笑的表情。散场时我一直留到了最后。 “你就是上次那个没有看成表演的男孩吧?”工作的女孩说,“今天你一个人来的吗?” 我只是摇了摇头。 “你可以离近点,白鲸对人很友好,尤其是对小孩子。” 我走下观众席,坐到水池边上。白鲸向我游了过来。它的头抬起来,微笑着看着我。 “我可以摸摸它吗?”我问。 “我觉得它很喜欢你,你可以试试摸它。” 我伸出手,轻轻放在它光滑的背脊上。它的眼睛看着我,好像是在无声地和我交流似的。它好像完全能够明白我在想什么。 “你很孤单吗,白鲸?我有个朋友说你在这里很孤单。因为你没有同伴。” “你也是吗?” “我也是,我失去了我的朋友。” “你为什么因为她这么难过?你的外婆和妈妈,她们和她难道不一样吗?” “她们是不一样的。我的妈妈和外婆,我知道她们有一天是会死的。我的妈妈病得很痛苦,我觉得死对她来说是一种摆脱痛苦的方式,而且我一直是她的拖累。她生下了一个生命有残缺的孩子,养了我9年,做到了一个妈妈能做到的所有事。我想最后是天上的神觉得她已经受够了苦,所以允许她离开了。爱华外婆已经活了87岁。她经历了一个人能经历的所有事。她当过孩子,当过妈妈,她有过孩子,她的孩子比她先走了。她经历所有的事,以至于看电影的时候,觉得电影里的故事都那么平淡无奇。只有最后一件事她还没有经历过,那就是离开。她选择了一个很愉快的夜晚,安静地死了。” “那个女孩是不同的?” “喵是不一样的。她还那么小。就和正在迎接春天的小猫一样。就算是我,也知道她的未来比所有的故事加起来都要美丽。她会认识很多朋友,看很多的书,读很好的学校。她会去我做梦都无法梦到的国度旅行。我不知道她以后想做什么,她也许会成为作家,也许会当老师。她说她不想结婚,可是我觉得她最后还是会遇到一个人,那个人爱她要比爱这个世界更深。她会和他成家,会生一个聪明的孩子。这才是属于她的完整人生。” “我为她感到难过。” “你会喜欢她。可惜她没能来看你的表演。” “不对,我感觉她也在这里。不是吗?你们一起看了我的表演。” 我们一起看了你的表演。 我愣在那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白鲸长长的吻部碰了碰我的手心,然后潜进了水里。它的眼神仿佛孩子。 离开白鲸馆,从公园回到福利院的房间,关上门。我来到镜子前,脱掉T恤衫,从镜子里看着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条白色的痕迹,是手术缝合后留下的伤疤。心脏的移植手术。我的身体一直等待着一颗完好的心脏。旧的那一个是妈妈给我的,伴随了我16年,它在那天晚上完全破碎了。现在我身体里跳动的是另一个人的心。 我把手按在左胸,感受这份心跳。闭上眼睛听体内的声音。回忆像风一样穿过了心里,犹如乐器那样发出一阵阵好听的回声。她的笑声,她正在听的音乐,她在我身边唱歌。她的头发飞舞起来,阳光变得丝丝缕缕。她在雨里哭。她躲在我的背后。她学小猫叫。我听见她。 是你吗? 喵。她说。 等所有的声音都从心里消失以后。我穿上了衣服,躺在床上,身体渐渐缩成一团。这是手术以后第一次觉得心里痛得要命。一开始小声地哭,后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算我想停止也停止不了。好像只有流下眼泪,心里的疼痛才会小一点。我想这是我人生中最彻底的一次哭泣。有很多的原因可以让我泪流不止,我的阅读障碍,我的表情识别困难,我的先天性心脏病,我还活着,长久以来的孤独,失去妈妈,失去外婆,失去惟一的朋友,不能代替喜欢的人而死。最后留下惟一深入骨髓的体会。喵仍旧和我在一起。 夏天的最后一天,我在福利院见到了她的父母。 她的爸爸戴着一副金边的眼镜,身上有种书卷气。相比起来,她可能更像她的妈妈,因为她的妈妈也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还有面孔也有相似之处,但是除此以外,也只能感觉到很少的痕迹,毕竟,喵是那么的独一无二。 我带他们参观了福利院,然后去公园里沿着湖边散步,这是他们的请求,他们想知道喵在最后的几个月时间里都经历了什么,看见了什么。他们想更多地了解自己的女儿。我于是告诉他们我和喵每天的散步,到湖心小岛上的聊天。喵说湖心岛上的雕像像她的父母。走到岛上,我把这句话也告诉了他们。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来福利院找我说话。”我说,“她是我认识的惟一一个同龄的女孩。” “可能她需要一个朋友。”喵的爸爸说。 “她没有朋友吗?” “她从小就不太合群,一直很孤单。她是很聪明的女孩,可是一直没有交到特别要好的朋友。我觉得她是把你当成了好朋友,在最近的几个月。” “我不聪明,但我把她当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说,“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 “她很特别,是吧?” “她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女孩……虽然我没有见过其他的女孩。”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松开了画夹,抽出了最后一页画纸。 “我想把这张画送给你们。” 喵爸爸接过画。 “这是……你画的她?” “这张画我画了好几个月,昨天才刚刚画好,可是不知道像不像,我有表情识别障碍,一直画不好人的面孔。这是我第一次画……” 喵爸爸和喵妈妈看了很久我的画。 “非常像。”他说,“谢谢。谢谢你的礼物。我们很喜欢。” 喵妈妈忽然哭了起来,她坐在长椅上,弯下腰哭了好一会儿。不管喵爸爸怎么劝都劝不住。她紧紧地捏着那张画。 “以后……以后你有空的话……就来我们家吃饭。”她抽噎着说,“我把我女儿爱吃的菜都烧给你吃,你有空就来我们家吃饭,好不好?” “……我饭量很大。”我说。 “跟我女儿一样。”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笑了起来。 “她提起过你,她说她妈妈喜欢昆曲,牡丹亭是吗?” “是啊,以前我还教她唱过,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可是她太难过了,只唱了两句就唱不下去了。喵爸爸拿手帕给她擦眼泪。 “她借给我这部手机用。”我握着喵给我的白色手机说,“我可以留着吗?” 喵妈妈点头。 “你留着吧。我也留着女儿的手机。我在她手机里看见了你们发的短信。”喵爸爸说,“我们不会注销她的号码。还有你的号码我们也打算留着。” “你不想忘记她,是吗?”我轻声问。 “我不想忘记她。”喵爸爸说,“她是我的女儿。她带给我的东西,远远要比我给予她的要多。” “我也不会忘记她。”我说。 喵爸爸的眼圈红了,他扭过头。 “我们要回去了。你现在回福利院吗?” “我想再坐一会儿。”我低头说。 “别忘了……来吃饭。”走的时候喵妈妈说,“什么时候都可以来。” 我看着他们牵着手离开小岛,沿着湖岸缓缓远去,好像一对年轻的恋人。傍晚的时候是有很多学生情侣沿着湖边散步。他们大都来自附近的大学。我想起喵有一次说,大学就像养老院,而且事实上,更多的人死在了大学里。她说这是一个叫鲍勃·迪伦的外国唱歌老头说的话。我不认识什么外国唱歌老头,我只认识喵。 我对你到底了解多少呢?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数了你的眼睫毛。你有二百零六根如同鸟儿羽毛一样的眼睫毛。三百二十七,这是你眉毛第一次弯起来时的数字。你爱穿的格子裙,一共有九十六格方格。我们一共认识了一百二十四天,见了四十五次面。 可是,除了这些,我对你还是一无所知。就连你真正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我对你什么都不了解。我只知道你的名字叫喵。 这是夏天的最后一个黄昏。金色的湖面波光粼粼,几艘未归的游船散落在岸边和湖中。我坐在湖心小岛的长椅上。低头回忆关于她的一切。我想起她给我起的名字,想起那些夜晚的梦在失去了她以后无处可去,那些故事也都随之消失去了记忆中的某个地方。 我的腿上搁着她在医院里送给我的书,也是她第一次带给我看的书。活了一百万次的猫。不管活了几次,最后还是死了。停止哭泣,在最后的光线里打开书,打开和她有关的记忆。意外的是,书的扉页夹着一封什么东西。我拿起来,辨认了一会儿,好像是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小猫。 这是她留给我的一封信。 (摘自《中国孩子》,作家出版社出版) 沉睡的女儿 上午,我们去林间散步。一只冻僵的小鸟躺在枯枝败叶间,因为夜晚的严寒而失去了它小小的生命。爪子缩成了个小球,浑身僵硬,跟一个橱窗里的标本似的。女儿捡起它,捧在手掌上。 “可能是夜里太冷了,它受不了。”我说。 “它还会活过来吗?” “应该不会了,不过本来它们活的时间就很短,只有几个冬天。”我说,“它没有人类活的时间长。可是就算活的时间再长,还是会有那一天的。” “有一天,你也会……吗?”女儿问。 “你是说?哦,是的,有一天我也会死的。没有人会永远活着。” “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死亡是怎么一回事。 “想象一下,有人写了一本很大的书,我们都只是这本书里的人物,从故事里走了出来,当有一天,故事讲完的时候,我们就都回到了那本书里,我想这就是人不能永远活着的原因。”我说,“那其实不算是件难过的事,只是一种离开的方式,就跟坐火车离开差不多。” 女儿沉默了半天。 “可是我会很难过,如果你离开的话。”我们把小鸟埋在一棵树下。我看见她把那颗掉下来的牙齿也埋了进去。“回到书里去吧,”她轻轻说,“直到有人再讲起你的故事。” 夜晚来了。 我走到水塘的边缘。沼泽地看起来很开阔,有一些没有砍伐掉的树斜斜地刺出水面。在接近丛林的边际长着随风晃摆的芦苇,除此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痕迹。也许是水下漂浮许多浮萍的关系,就连月亮的倒影都显得那么模糊。但是连那些浮萍都在逐渐消散,它们随着气泡冒出水面,然后渐渐稀薄,消失。 我蹲下身体,就着女儿手中的烛光看向水面,却发现那些不是浮萍,它们远比浮萍要琐碎微细。它们是黑色的,肢体是线条组成的。 它们不是生物,它们是文字。 一个一个的文字像蜉蝣一样漂浮在水中。许多文字从水下浮现出来,有的还连在一起,断断续续的句子。 希腊人烧掉了他们的战船……他的尸体被拖在战车后面…… 他是个独自摇船在湾流打渔的老人…… 敲钟的怪物……头戴花冠的吉普赛姑娘…… 她们一面在水面游泳,一面唱出凄怆的歌……然后她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的身躯在融化成泡沫…… 更多的句子都已经缺失,断裂成没有意义的单词。我舀起一捧水,接住了其中几句优美的文字,水从指缝间流走,那些文字也渐渐变淡,好像雾气一样从我手心里完全消散了。它们从我手上漂走了,那些文字和故事本身一起回归了它们来时的地方。 但是那本书呢?那本书在沼泽的哪里? “这些文字原来都是书上的吗?”老人问。 我似乎听见了虚无缥缈的歌声,有人在唱歌,歌声萦绕耳边,仿佛她就在你耳边吐露气息,却又像是远在你永远都到达不了的地方。 “在那里。”女儿说。 我抬起头,远远看见沼泽中心的小岛。有个女人弯曲着双腿坐在小岛边的礁石上,在唱一首关于爱和分离的歌曲。过了一会儿她悄无声息地滑进了水里,我才发觉她的下半身是一条修长的鱼尾,鱼尾上的每片鱼鳞都在闪光。 人鱼微微甩动着尾巴,尾巴划开了水面,她向我们游了过来。游到离岸边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她停下来,在水面上直起上身,似乎在打量我们。我看不清她的长相,她的五官显得模糊,皮肤像纸一样白。她轻声哼唱,忧伤,甜美,无法抗拒。她向我们伸出手。 想找到那本书吗?那就到我这里来吧,来吧,只要你走进来……走进沼泽里……走到我身边…… 我听着她的歌唱,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脚步在往她那里移动,我正在走向她,走向书的坟墓。 就在这时,女儿从旁边撞了我一下,她大叫了一声。 “爸爸!” 我这才发觉自己的右脚已经踏到水里,连忙往后退,可是已经晚了。水面下有什么东西在拽着我,想把我拽进沼泽的泥浆里。 是白色的手,许多只白色的手伸出了水面,不但抓向我和老人,也正在抓向女儿。我用力甩掉了脚上的一只手。那只手被拉断了,发出纸张撕裂的声响。断口处露出一层层的白纸。 欺骗!背叛! 那条人鱼发出凄厉的声音。她的脸一层层地脱落,一张又一张的书页落了下来。水塘开始沸腾,气泡在泥浆里翻滚,成千上万本书的残骸从沼泽内部涌出,浮在水塘表面。封面残缺,纸张朽坏,死掉的故事无处可去,跟随着书本的尸体在黑暗里腐坏。它们在翻开自己,像是有人在翻阅它们一样,书页脱离了装帧,一层层地卷在一起,卷成了许多巨大的怪物。 人鱼伸出了手臂,它的手变成了两条白色巨蟒,巨蟒跃出水面,缠住了老人的腿,老人被拖倒在地,我赶紧按住巨蟒的头。女儿手上的蜡烛逼退了纸蛇的第一次攻击,蟒蛇头部被点着了,带着火苗缩进了水里。但是它们很快就复原过来,更多的纸张覆盖在一起,这次我被卷住了,蟒蛇把我拖进沼泽里,泥浆一下子就淹没到我的大腿。 我挣扎着抓住岸边的草茎。老先生的情况和我差不多,也被拽了下来。只有女儿还在岸上,她手上的蜡烛已经被蟒蛇打掉了,蛇尾卷住了她的腰。她用力抱着岸边的一棵树。树干上有五条野兽留下的爪印。 “小熊!”她大叫起来,“救救我们!”一个巨大的黑影撞出了丛林,随着一声可怕的嗥叫,缠住女儿的蟒蛇忽然断裂开来,纸片到处飞舞。棕熊狰狞地张嘴咆哮,脚下踩着蟒蛇的尸身。 更多的蟒蛇从水里窜出来,棕熊直起身子,一掌就拍碎了巨蟒的脑壳,把它们变成一堆碎纸。有条蟒蛇想偷袭女孩,被熊张口咬住,断成两截。 怪物们的注意力被引开了,老人趁机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拖出了泥沼。我喘着气坐在岸边。女儿跑到我身边。我们看着守护熊为保护我们而战斗。 它在和那些书里钻出来的怪兽搏杀。有的书页卷成了九头龙,有的书页聚集成尼罗鳄,人鱼的长发都卷成了一条条的白蛇。满头的蛇发都在向守护熊挑衅。 棕熊踩住爬上岸边的鳄鱼的脖子,抓住鳄鱼的上下颚扯成两半。九头龙伺机卷住它的脖子,棕熊撕破了周围的龙颈,在新的龙头还没有长出来前咬断了最后一个龙的咽喉。蛇发女妖尖叫着扑了上来。守护熊轻蔑地望了它一眼,一巴掌扇在女妖的脸上。 搏斗很快就停止了。蛇发女妖的脑袋离开了身体,在空中飞了一段距离,落到了水里,散成了湿漉漉的纸片。它的身体沉入沼泽,两只手在水面上扭动挣扎了一会儿,随着一串气泡腾起,两只手臂最终也被泥浆吞没了。剩下一些小怪物胆怯地钻进了水里,变回了书上的纸张,漂浮的书籍渐渐沉了下去。 有两三本破烂不堪的书游向了岸边,它们迟缓地扇动着封面和封底,好像鱼游动鱼鳍,鸟扇动翅膀一样。守护熊低头看了看,抬起前掌,打算消灭它们。 “等……等一下。”我说。 “怎么了?”老先生问。 我低头盯着这几本书一会儿。封面的图案看不清楚了,里面的内页已经开始脱落,可是我还是可以认出它们。 “它们是……我的书……” “你的书?” “我说过,我是个职业小说家,”我说,“……这几本书就是我写的。” 女儿蹲下来看着那三本书。三本破旧的书好像流落街头的动物,在水里慢慢扇动页面。当女儿想捞起来最前面一本,它们好像因为自卑而害怕,一下子都游开了,停在不远处的水洼里。女儿望了一会儿,站了起来。 “它们好像是叫我们跟着它们。”她说。 我的书在叫我过去。可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陷阱。 “它们是你写的,如果你写的时候内心真诚,那它们也没有理由来欺骗你。”老先生拍了拍我的背,“你应该相信你的书。毕竟它们可以算是你的孩子。” 我望向那几本书,想起来当初写作它们时的许多个不眠之夜。 “别担心,我们一起跟过去好了。”老先生说,“就让你的书带我们通过这片沼泽。” 这次,就连守护熊也点了点头。 我先踏进了水塘,向那三本书的方向走去,脚踩的地方不是坚实的土地,感觉绵软,就像踩在很多旧报纸上一样,不过确实没有陷进泥沼。水没过了膝盖,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深了点,我又折回去背起女儿。老先生和守护熊也依次走进水里。 那几本书等我们靠近,然后慢慢向前游动,游一会儿,就停下来等着我们。在水里跋涉比想象中吃力,尽管女儿很轻。走到一半时,守护熊挨过来替换了我。女儿骑坐在棕熊的背上。我和老人家走在旁边。 月亮渐渐爬到了头顶,四下一片寂静,只有我们在水洼里移动脚步的声音。三本书弯弯折折地带领我们在沼泽里前行。我们抵达了沼泽中心的一小块陆地。它们在岸边停下,好像是说已经完成了使命,到达了目的地。 我最后一个走上岸。我很想谢谢它们,不只是因为它们给我带路。虽然是我创作了它们,可是在已经过去的生活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它们陪伴着我。我回过头,看见它们渐渐沉入水里,就跟其他所有的书一样。我忽然觉得很难过。 女儿从熊背上爬下来。 “谢谢……谢谢你们。” 她对它们说,然后握住我的手。 (摘自《沉睡的女儿》,作家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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