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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落(小说)(3)


    天黑后,老于闯去了趟赵秀花家。山上没有路灯,好在天上的星星闪着亮光儿。赵秀花家的门没关,屋里还亮着灯呢。老于闯站在门外咳嗽了一声,便推门进去了。
    赵秀花坐在椅子上嗑瓜子,面前的火炉烧得正旺。每个瓜子她只嗑一下,瓜子便被舌头卷进去了,瓜子皮随手往火炉里一扔,一抹火苗便升起来。
    老于闯说:“老段已经答应了,这事非得你动手不可,你好好准备准备。”说着,随手抓了一把瓜子。瓜子是赵秀花自己炒的,火候恰到好处,嚼起来很脆,满嘴生香。
    赵秀花说:“自从我嫁到你们百家落后,前前后后干了将近四十年。”她的牙口很好,嗑瓜子的声音也脆脆的。她把瓜子皮扔到火盆里,拍了拍双手和衣服上的碎屑,咂着嘴说:“再不干,这事就干不动了。”
    老于闯笑了笑又抓了一把瓜子。他一边吐皮一边说:“你干起事来干净利索,从不拖泥带水。”
    “嗨!我娘家爹、娘家哥干事才叫干净利索呢!说起来,我这也算是祖传。”赵秀花站起来,从柜子里拿出一碟花生米,然后倒了一杯酒给老于闯。“我这功夫,还是在当闺女时学的呢。”说着又拿过杯子,自己先喝了一口。
    老于闯静静地看着她的脸,酒入了肚子,热气便涌到了脸上。赵秀花的脸色红润起来,就像四十年前走进百家落时一个模样,那时的她真像一朵山花儿。赵秀花嫁给的是百家落的方先生。方先生他爷爷那辈就在村里行医看病,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老头子在山里随便挖几株草药便能治好。找药治病的手艺传到方先生手里时,百家落赶上了自古以来人丁最为兴旺的年代。不过,一个小山村又能兴旺到哪里去?方先生这点手艺养活不了家,只能隔三岔五让赵秀花甩开手脚干一回事儿,这倒成了正儿八经的营生。方先生看病是一把好手,干这种营生却一窍不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蹲在那里慢慢地看本医书。
    方先生在十几年前还是死了。他的病并不重,但他给自己抓药时就乱了分寸,不知哪味药弄错了,吃下去之后便放了躺。赵秀花总说:“他呀,就是太小心,太小心了容易出错。”不过,方先生的口碑还是不错的,他过手的病人没有一个出过问题。
    老于闯慢慢喝酒,胸膛里的火苗也慢慢燃了起来。火盆里的木炭啪啦啪啦的炸开了,火星儿蹦起来,闪过一道光亮。赵秀花和他面对面坐着,时不时拿过他面前的杯子抿上一口,但她不吃花生米,只是一个劲地嗑瓜子。
    “你这牙早晚坏在瓜子上。”老于闯夹了两粒花生米,发狠似的嚼碎了。“你看,你看,都出来豁口了!”老于闯指了指自己的牙,又指了指赵秀花的牙。他叹了口气,看了赵秀花两眼,只好又摇了摇头。
    “你这人,咋这么爱管闲事。”赵秀花把皮屑扔到火盆里,升腾起来的火光照亮了花白的发丝。“闲着没事,不嗑瓜子嗑什么?”她晃悠悠站起来,指了指床上的被卷说:“我困了,先去睡。你待会走的时候带上门就行。”说着上床独自睡了。
    老于闯的酒还没喝完,就听见门外有人咳嗽。他用手搭了下耳朵,听出这声音是老庞头。他的嗓子有点细有点尖,是百家落最会唱山歌的人。果不其然,老庞头跺了跺脚推门进来。他见到老于闯也不惊讶,先是端起酒杯一口灌到肚子里去,然后吃下盘子里最后几枚花生,这才闷闷地说了句:“不是要办事儿嘛,我看看老赵家有没有细一点的绳子。”他的牙齿掉得差不多了,吃起花生来比较费劲,但还是用牙床磨碎了。“我家的绳子是麻编的,这些年不用已经烂掉了。老赵家有根尼龙绳,这绳子结实。”
    老于闯点了点头说:“是呢,可得寻条好绳子。”
    老庞头嘿嘿一笑,在桌子上寻了几枚瓜子,用手捏开吃了。“你是总指挥,尽等着瞧好吧。”
    “对了,到时候别忘了叫上翠凤。这么大个事,离了她怎么行?”老于闯站起身推门出来。山风停了,群山寂静,偶尔有声传来,也是山石树木的声音。老庞头跟身出来,顺手把门带上了。他叹气说:“翠凤闹病已有些日子,我估计她吃不上明年的新麦子。我了解她那身子骨,别看平日里看着硬朗,其实都是硬撑着。”老庞头像是自言自语,他步履踉跄了一下,把一个石头子踢开了。“我回去就告诉她,让她打起精神来。”
    走到岔路口,老于闯和老庞头分开了。刚走了两步,他又折了回来。老于闯冲着老庞头的背影说:“到时候让翠凤务必来,她要是不在,这事儿就不周全了。还有,你多照顾着她点,她要是没了,咱百家落这几个人就全成孤家寡人了……”老于闯重重地咳嗽了几下,对着黑黝黝的山峦说:“我这里有钱,明个给你拿过点钱去。”
    老庞头没应声,他的背影慢慢融进山的夜色里。
    说来也怪,在百家落举村要办事儿的前一天,老于闯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开写村志的灵感,说是灵感,其实是一种念头,说念头吧,又像是盼头。盼什么呢?老于闯自己也不清楚。百家落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村,本来没什么可写的,但真要把村志写好,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短短的几句话,薄薄的一本书,白天思夜晚想,终于小心翼翼地开了头:百家落,明洪武年三月迁徙而至,时有姓氏四十五家,人口九十有余,故称百家落村。
    老于闯的思绪打开了,那些遥远的记忆像洪水一样滚滚而来,瞬间能够把他淹没。在开笔之前,他到祖坟上烧了纸。那些打着卷儿的灰屑从坟头上直腾腾升起来,盘旋在大小各异的松树上面。老于闯突然看见了他早已作古的祖父和父亲,他们的脸颊有些温润,十分自然,像是在大山深处复活而至。老于闯觉得要是祖宗有灵肯定也会为有一本百家落村志而欣慰。一个村子传承四百年,历经了多少坎坷?又经历了多少风雨?这些事情没人能够说得清楚——况且,一个只有九十来人的小山村能这么多年延续下来,足可证明这是祖先早就选好风水宝地。
    老于闯在发黄的笔记本上洋洋洒洒挥毫文字,半天时间至少写了五六千字,他觉得这些文字和词汇都是自然而然从脑海里蹦出来的,如同阳光下炸开的松子,跳跃着落在了纸上。
    天气当然是好的——早晨起来的时候有些阴沉,但山风一过,太阳就跳出来了。远处的山上覆盖着皑皑白雪,偶尔也能看见炊烟飘过,缱绻之间轻轻一闪,炊烟便融进雾气之中了。风把这些雾气吹散了,吹到鼻子尖上,老于闯便闻到了一种久违的饭香。他使劲吸了几口,感觉到胸腹里满满的清气与芬芳。老庞头来的最早,他哼起了久违的山歌,嗓子虽说不比当年,但依然动听迷人。
    山上那个风啊
    呼呼地吹啊
    姑娘的红头巾呀
    哗啦啦的飞啊
    我在山上等啊
    等你快来临啊
    牵起你的手啊
    领进我的家呀……
    老于闯见他一手拿着绳子,一手拎了一瓶老酒,就知道他心里早已兴奋地不得了了。老于闯笑着说:“待会你可要多喝几杯!”老庞头收了唱音,把红红的脸蛋伸过来说:“那当然,咱百家落好多年没这么热闹过了!”
    不一会儿,赵秀花,老庞头、李老拐都到老于闯家聚齐了。翠凤也被老庞头搀着过来了。她有些瘦弱,但今天刻意打扮了一下,整个人的精神头看着还不错。几个人结伴往老段家走去。阳光越发的暖和了,根本没有冬天的样子,不过,冬天马上就要过去了,毕竟年关一不小心就到了眼前。
    “蹭啊逛啊又到了一年除夕,过了今年,还不知道能不能过上明年的。”翠凤有些感伤,一边走一边气喘吁吁地说。
    “净瞎说!”赵秀花嗔怪了一句。“目前咱们可是百家落真正当家的主儿,不敢说年年有今日,怎么也盼他个岁岁有今朝!”
    老段家的院子已经塌了半边了,但他用了些碎石头快又围了起来。老段见大家伙来了,高兴地说道:“我一大早就起来了,给这小子喂了几把麸子面,这不,它正在羊圈里撒欢呢!”
    老于闯转头看去,见老段家羊圈里只有一只山羊羔在左蹦右跳。一只老山羊卧在角落咀嚼,嘴角慢慢蠕动着。山羊也老了,胡子都稀稀拉拉的了。
    老于闯说:“今年除夕,咱几个老家伙聚在一起杀只羊过个年,也算让整个百家落热闹热闹。”
    “老段从来没这么大方过。”老庞头哈哈笑着说道。“今天怎么舍得放血啊?”
    “你个鬼东西,杀一只羊算什么,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块,吃顿羊肉,值了!”老段笑道。
    赵秀花拍了拍手,把挂在身后的刀子拿出来说:“老段头,你家就两只羊,杀了这一只后可就剩下那只老母羊了!你好好考虑考虑,要不然我就要下刀子了。”
    “动手吧,定好的事情不变卦!”老段摆摆手道。
    除了老于闯和翠凤,这几个人都进了羊圈。老庞头攥着绳子,慢慢地靠近那小羊羔。说是小羊羔,其实长得肥壮结实,满身的毛就像盖上了一层雪。它的眼睛明澈清凉,好奇地看着老庞头。
    当老庞头把绳子搭在羊羔身上的时候,它才明白过怎么回事来。它轻轻一跃,跳起一轮弯弯的月光,轻而易举的挣脱了老庞头,并且一头把老庞头顶出去了。
    老庞头一个趔趄甩了出去,赵秀花赶紧把他扶起来。老庞头喘了几口粗气说:“别管我,先把它解决了!”
    赵秀花攥着刀子,会同老段和李老拐慢慢呈合围之势把羊羔包抄起来。老段一边弓着腰移动,一边对着赵秀花说:“我们把它围起来,然后你就动手,要快!”说完,他和李老拐猛的往前一扑。但他们的身形尚未落地,羊羔又是一跃,它越过李老拐和老段的头顶稳稳地跳上墙头,然后身形一晃冲到了山路上。
    “快追!”老于闯大喝一声,率先追了上去。紧接着,老段,李老拐、老庞头都跑出了院子。赵秀花一手拿刀一手拽着翠凤,也紧赶了过去。
    这只羊羔简直把老于闯这帮人的肺给气炸了。你说它跑吧,但有时候会停下来吃草,模样还很悠闲,根本没把这几位老头老太太看在眼里。你说它不跑吧,待等这几个人追上来的时候,它撒开蹄子一阵风似的跑出老远,然后继续悠闲地吃草。
    “老了老了!”翠凤第一个气喘吁吁地说道。“这羊羔咱杀不了了,羊肉也吃不上了。”
    “我就不信这个邪!咱们这几个人宰不了一个小畜生?”
    “那就继续追!”
    “追!咱跟着它一直向山上跑。”
    老于闯分析了下地形,做出决定:“它又没长翅膀,还能飞到天上去?咱老哥几个今天就和它耗上了!”
    于是,老于闯带领大家继续前行。山下已经陆陆续续响起了鞭炮的声音,远处飘来一道道饭菜的味道。太阳慢慢越过这座山头,在远处的山顶一点点沉落。老于闯给大家不断鼓气:“马上就到山顶了,山顶那边就是悬崖,我看这小子往哪里跑!”
    他们来到山顶时,羊羔正对着远山怔怔出神。路在脚下,而世界却在远方。远山无言,丘壑无声,云雾朦胧了眼前。老于闯几个就这样静静地包抄了过来。老庞头在追羊的过程中,把手里的绳子不知道扔到哪儿了,他只能张着双手向前挪动。
    羊羔一动不动,但它似乎也听到了身后几个人的声响。它回头看了看,眼睛里漾起溪水般的一抹清澈,然后冲着太阳沉落的地方奋力一跃。
    老于闯扑通坐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大家伙静静地站在那沉默不言。山头飘来夕阳的火红之色,映照着每个人的脸颊。
    老于闯说:“过了年大伙都散了吧……”他心里想,《百家落村志》是写不成了。
    大家都不言语。
    “再住在这里就没什么意思了。”老于闯站起来拍了拍老庞头、老段和李老拐的肩膀,又冲着赵秀花和翠凤说:“走吧,咱下山!”
    几个人跟在老于闯身后向山下移动。夕阳彻底落下去了,大山的黛色淹没了天边的云彩,整个百家落的天色沉了下来。
    山下星星点点,五彩的烟花不断升腾,开出了一个个绚丽的花朵。鞭炮声从远处噼里啪啦的响起,然后在一座座空山中来回穿梭。
    夕阳西下,百家落在除夕鞭炮的回声中,沉沉睡去。
    (作者:马卫巍,系青年作家、画家。曾创作中短篇小说《做暖》《走钢丝的女人》等,其文学作品散见于《十月》《山花》《时代文学》等文学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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