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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亚·科托《梦游之地》:悲伤与传奇之书


    
     
    米亚·科托
    据说那地方是一片梦游之地。因为当人们入睡之时,它便向远方移动,穿越时间与空间。
     
    ——《梦游之地》
    莫桑比克作家米亚·科托(Mia Couto)是当代最为重要、最为出色的、以葡萄牙语创作的非洲作家之一。他的双亲是20世纪50年代的葡萄牙移民,他出生并成长于莫桑比克的第二大城市贝拉,14岁时就已经在当地报纸上发表诗作,后来他搬到首都,在大学里学医并经历了莫桑比克的殖民地独立战争。1983年,米亚·科托出版了他的首部诗集《露水之根》,其中有些作品是对伪马克思主义者激进、好战的宣传之批判与反对。此后米亚·科托则主要以创作小说为主,迄今为止共出版了三本诗集、四本杂文集、六本短篇小说集与十余部长篇小说,作品在二十多个国家翻译出版,赢得了诸多赞誉与奖项。2013年,因为在其创作的多部虚构作品中,展现了“风格的创新与深厚的人文精神”,完成了“从地域性到全球性的过渡”,米亚·科托获得了葡语文学界的最重要奖项——卡蒙斯文学奖,成为了继若泽·克拉维里尼亚之后,第二位获得该奖的莫桑比克作家。
    米亚·科托在创作过程中将葡萄牙语同莫桑比克的地域性词汇与结构融合在一起,重新创造了这种语言,同时也为非洲文学的叙事建立了一种全新的模式。他自己承认,他的书写、他对语言的使用与变形,主要受到两位作家的影响:其中一位是巴西作家吉马良斯·罗萨,罗萨的长篇小说《广阔腹地:条条小径》堪称葡语版的《芬尼根守灵夜》,即便是通晓葡萄牙语的读者也大都对其望而却步。另一位是安哥拉作家、民主斗士若泽·卢安蒂诺·维耶拉,其短篇小说集《卢安达:安哥拉小说集》大量地使用了金邦杜语(非洲安哥拉北部的一种班图语),并且在出版时拒绝提供词汇表,这固然将一批读者拒之于门外,但是与此同时,这样的书写也开辟并完成了一种极具非洲特色的叙事方式。
    米亚·科托最初创作的是短篇小说。1986年,短篇小说集《声音造就夜晚》出版,随后另一本小说集《每个人都是一个种族》出版,从这些短篇小说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作家风格的演变、升华与成型。《声音造就夜晚》中收录的小说已经拥有了魔幻与传奇的成分,而《每个人都是一个种族》则具有很强的地域特性,风格上大都趋近于现实主义,也正因如此,这本小说集更多也更直接地讨论了独立战争这个沉重而痛楚的话题。
    1992年,经过两本短篇小说集的充分演练后,米亚·科托推出了第一部长篇小说:《梦游之地》,这本书以莫桑比克内战为背景,以令人叹服的诗意语言和精巧万分的叙事结构将战争中与战后的残酷现实与幽冥幻象如藤似蔓般紧紧交织缠绕,从而完成了对莫桑比克历史现实的反思,同时也呈现了令人苦痛不已的战争之殇。该书获得了1995年莫桑比克作家协会虚构作品奖,并在2002年的津巴布韦国际书展上当选为20世纪非洲十大好书。
    小说由两条主线构成,一条主线的主人公是战后土地上的两位漫游者。这一老一少在某种意义上是莫桑比克过去与未来的象征,他们行走在当下,在满目疮痍的村庄与道路上遭遇了奇人奇事,最后老人——历史——选择了挥别世界,任一叶扁舟载着他,开始了“步入一片充盈着无限幻想的海洋之旅”;小说的另一条主线则借由少年的“阅读”展开,阅读的内容是他们在一条道路上找到的11本署名为肯祖的笔记。肯祖笔记中的内容源自战争时期,在他的记录中,现实与魔幻杂糅,二者相辅相成,不分彼此。他在第一本笔记《世界如我们一般年幼之时》里宣称“我点起一场故事之火,然后熄灭了我自己。当我完成这些简记的时候,我将再度化作无声的影子”。肯祖在笔记中将旅程中的诸多事件分散在各自独立却又丝缕相连的奇妙画面中,每一幅画面都仿佛有独特的边界;每一幅画面中都会——这在有时候几乎像是在响应读者期待一般——发生新的或者出人意料的情况,它们推动着叙事有条不紊地向前发展。但这各幅画面的中间地带却绝非留给读者思考的空白,而是点缀着老人与少年的漫游描写,它们同样神秘、深沉又极具非洲特色。事件不断发生、酝酿,读者在充满战栗的期待中凝神静气,享受着如诗的语言与如梦的描写,叙事就这样分解、构成在一系列画面之中,仿佛化简为繁,化整为零,有限仿佛裂解成宛转迷人的无限,令人目不暇接。
    米亚·科托在访谈中指出,口头的文化讲述至今仍然在莫桑比克占主导地位,将现实转化为故事来讲述的本领,即便在城市里也依然存在。讲故事并不是艺人的专属,在莫桑比克,人们不只是用语言,也用整个身体,用舞蹈、歌谣与诗歌来讲述。评论界一般将米亚·科托归类于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他本人对这个标签极其反感。简单地将米亚·科托的作品归属于魔幻现实主义确实不妥,读过他的作品后不难看出他的魔幻现实主义显然有别于以此风格闻名于世的拉丁美洲作家,所谓的魔幻现实主义与其说是他的风格,不如说是他叙事渲染的手段,是他将各种非洲谚语、谜题、传说、祭祀、隐喻、对神祇的膜拜与敬畏巧妙编织进文本的工具。而且,考虑到米亚·科托作品的主题——莫桑比克内战,荒诞与失常在非常态下有时候显然是再正常不过的状况。在《梦游之地》当中,因为没有电,电冰箱在丛林中变得毫无用处,出于实在的考虑,它被改成了一张床,而报废的坦克则被拿来养鸡,现代文明与战争工具的尴尬遭遇,不能不说是一种发人深省的有力讽刺。
    身份的确认与追寻是米亚·科托所有作品探索的重要主题,《梦游之地》自然也不例外。即便是在取得独立后,葡萄牙长久的殖民统治给莫桑比克留下的影响依旧是深远的,这种影响既在人们口口相传的传奇与讲述中频频露面,也将其浓重的阴影投射在当地作家的创作中。《梦游之地》令我印象最深的地方不是它的魔幻,不是它的诗意,也不是作者在双重文本中时隐时现的历史反思,而是这些非洲本土居民——游民在对身份的苦苦追寻与认知中所显露出来的无奈与悲哀。虽然诚如V.S。奈保尔所言,“无论异质文明怎样入侵非洲,非洲戴上怎样的假面,那些古老的文化依然在丛林里固执地存在着。”的确,无论是殖民时期的野蛮开化还是独立后至今无力抗拒的文化入侵,白魔鬼的干涉都无法将黑上帝的存在完全抹杀,但是,正如米亚·科托在小说中所言,“我们的记忆住满了来自我们村庄的幽灵。这些幽灵用我们的本土语言来与我们交谈。时至今日我们却只能用葡萄牙语来做梦。”古老文化固然依旧存在于丛林深处,但是已然丧失的却同样再也无法挽回。无论是在战争中还是战后,无论是老人与少年的漫游,还是肯祖的漫长旅程,都是本质上的寻根之旅。
    在小说第一部分《亡故之路》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一条拟人化的、被战争谋杀、玷污的道路。废弃的巴士上满是尸首,“此地已被死亡玷污。要一千场祭仪才能净化这辆巴士”。亡故之物是扭曲的镜子,映照出同样被悲哀与伤痛扭曲的灵魂。小说结尾,书写与讲述仍在延续,带走老人的波涛上写着成千上万个故事,肯祖所书写的一切也化作了大地的书页。书写与讲述从“人”那里传递到海洋与大地,梦游之地在熟睡的人们耳畔轻声呢喃,讲述那些被遗忘的故事与传奇。
    《梦游之地》是一本悲伤之书,因为它复现了这片伤痕累累的大地那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它也是一本传奇之书,展现了那永不磨灭的梦境与幻想,以及永不消逝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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