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妯娌(3)


    娘说,回头我再想想吧。等送走了见证人,妈就开始心口疼。妈捂着心口,偎在炕上,娘给端来热汤面,妈吃不下,说我躺躺就好了。
    屋外下起了雨,雨被风吹着,敲打着窗户棱,噼里啪啦响。妈身子躺着,手里却不闲着,和娘一同拆白线手套,是喜子发的劳保。妈用这些白棉线,给娘织袜子。娘的尖尖脚,买来的袜子不能穿。妈不会绣花,却会织毛线,她给娘织的袜子,吸汗保暖、柔软舒服,娘再也不用裹脚布,嘴咧得瓢一样。一个拆,一个缠,下雨的天气,难得这般清静悠闲。
    先是娘起的头,赶明儿丫头子搞对象,要可劲儿挑。她长得不俊。可她心儿灵。她大十五的生人,命硬。把丫头子的户口册子改成正月十六,生日就这天过。妈一琢磨,对呀。娘说,我是正月十五,她是正月十五,我这块石头比她硬,有不好我顶着呢。她的脾气秉性随您。喜子长相随他大伯,就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脾气也随,那人心细着呢。
    妈坐起来,说躺着累,他大伯会疼人。给我洗过脚。娘说完这个秘密就脸红了,像少女一样害羞地低下头。他大伯脾气好。说话老是慢条斯理的,没跟我发过火,去他那儿,刚开始,我吃不饱,有警卫不是,他看出来,晚上没人了,就拿了饼干给我吃,说没吃饱吧,他都瞧出来了。对您真好。哎呀,要不好,我这心里就不搁着他了,兴许也能装下别人。
    啥时候雨停了,都没觉晓。娘用蒙了水的眼望了一眼窗户,光闪闪的,五光十色的水珠连成了片。这才想起,没有预备下干柴火,扭着小脚下地,上哪里寻些麦秸去。妈问,做啥吃?娘说,包饺子。
    娘把手伸向裤腰,摸索了半天,解下了那把铜钥匙。这时的娘已经瘫痪9年,梳头洗脸不会做,就连说话也是含混不清,但她心里明镜似的。妈问,拿钱?娘摇头。那开柜子瞧瞧。娘点头。妈打开墙柜的锁,翻了好几层,在墙柜最底下,拿出一个蓝花包袱。妈拿着,给娘看,是这个吧。娘唉了一声。妈把它放在炕上,放在娘面前,打开包袱,一个大红枕头落了出来,娘往前蹭了蹭,鲜艳的打眼,七彩的龙和凤,驾着祥云,拥着牡丹。娘用左手摩挲着,妈说,您的手艺真好,都绣活了。娘的右手不会动,妈就握着她的右手也放在枕头上。她用左手拽枕头,妈明白了,就把枕头放在了娘腿上。于是娘抱着它,俯下身子,闻着,贴着脸挨着,扑簌簌眼泪下来,滴在粉红的花瓣上。
    这枕头,是娘的嫁妆,是她当姑娘时一针一线绣的。绣了多长时间记不清了,她记得绣的时候,心里头装下的那份美好,就想,想象那个人,想象将来的日子,有时想着想着就扎了手,哎呀,赶忙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吮,怕枕头面子沾了灰,怕花朵落上土,就小心用帕子遮盖着,羞答答的心事藏着掖着。新婚之夜,她和大伯共同枕着,上面沾着大伯的气息,留着他的体温,还有那些细细的耳语。妈说,收起来吧,娘不舍,撇着嘴说出两个字,死,埋。妈懂了,说放心,等那天了,枕着它走。娘扑哧就笑了。
    妈锁好柜子,把钥匙交给娘。娘不要,又蹦出两字,你当。妈把脑袋一别,我忘性大,回头弄丢了。钥匙又回到娘的腰上,叮当作响,如同环佩声声悦耳。
    大部分时间,她们都是面对面静静地坐着。不说话,因为已经不需要说啥。娘依然盘着纂儿,光溜的白发很薄,发根处依然系着红头绳子,这是妈给梳的,妈说麻烦也不能给剪,你娘喜欢。
    抽上?妈卷好了两袋叶子烟,给娘先点上,火儿没灭,就着赶紧给自个儿也点着。妈也抽上了烟,妈说,自打你们爸一没,夜里听不见炕头的呼噜声,我还就睡不着了,起来没事干,拿烟笸箩抽烟。她跟我娘一样。很快她俩就归炕了,东屋里,娘睡炕头,妈睡炕脚子。
    我哥娶了他的女同事,分了机务段的楼房,三口之家的日子很是滋润。几次接她们,娘不去,说怕死在外头,进不了庄。妈不去,说离开家心慌。我在县城开了一家制线厂,只好三天两头往家跑。烧好了洗澡水,给娘和妈洗澡。妈脱光了上身,却不脱内裤,娘一件不脱冲我摆手,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麻利地把自己脱个精光,我站在蓬头下淋水,我说我给你们搓背,洗个痛快的。妈穿着大花裤衩站着不动,妈说,你别管我们,你娘她不叫人瞧。我的孝心没能实现,我穿衣服出来,她们才淅淅沥沥地洗着,小声嘀咕着,水凉吧。哎,烫。哦,合适了。按说,娘是接生婆,女人的隐私对她来说是公开的秘密,可她自己的身体,除去她丈夫,就只有我妈不避讳,连我都是外人。
    三月三,垂柳依依,黄莺鸣啭。大门口,“光荣烈属”的牌子闪着光,一样的毛衣外套,一个枣红,一个豆红,妈问,暖和吧。娘点头。遛遛?娘指了指大堤,妈呼哧着推着娘,伫立在河边望啊望。
    还是青龙湾,河水绿得像绸缎。扎了喜布的小船撒着欢,锣鼓唢呐冲云霄。晃悠悠坐在船舱里,红袄裤的新娘心在跳,悄悄掀起红盖头,偷眼往船头瞄一瞄,是他,就是他,一身军装,多威武,倏拉,他回过头,她慌张地挤一下眼,调皮地笑。全是一眨眼的工夫。娘此刻又挤了一下眼,仿佛有红盖头遮住脸。
    妈说,风凉,回家吧。
    娘转过脸,冲着我妈,张大了嘴,喊了一声,妈——身子就一歪,慢慢倒在妈的怀里……
    黄丽荣 女,铁路人。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铁路作协理事,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十三届学员。发表作品一百万余字,有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并入年度选本。本版曾刊发其小说《碎碎念》。其作品多关注底层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擅长以碎片化方式呈现生活瞬间,文笔细腻绵密。作家自称:“我想用我饱含体温的文字,重构意志、美丽与爱。”“我的小说不是传奇,不是惊心动魄的故事。我希望它是一缕清风,一束阳光,给人们带来的不是震撼,是触动,是抚慰和对人生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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