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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里的诗与远方(2)


    梁文道介绍过一本叫《被淹没和被拯救的》的书,写二战集中营。普莱默跟朋友聊天,聊到诗人但丁,情不自禁背诵《神曲》的结尾,但却怎么也记不起最后几行。他着急,便跟狱友说,“你们有谁记得,请告诉我,我把我今天这份汤给你们喝,也就是我的血液,让我多活一天的这份血液,我要记起那几行诗”。
    要记起那几行诗!诗太重要了,诗让他在“失去文明的世界”里,活得更像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待宰的羔羊,一个囚犯。
    曹公懂得。他让大观园有诗社:海棠社、菊花社,写梅花诗,桃花行,咏柳絮词,他让那些美好而纤弱的女儿,一次次欢聚,一次次写诗……他让她们成为诗人,诗让她们闪闪发光,精神世界丰盈而独立,世界从此不同。而大观园,也从地上的乐园,升华为灵魂的居所。
    为了让香菱住进大观园,成为诗人,曹公颇费笔墨:先安排薛蟠对柳湘莲起邪心,后者愤怒,狠狠打他一顿。薛蟠又狼狈又羞惭,在家呆不住,跑南方做生意去了。
    看香菱如此学诗,宝玉最激动:呀,这样的人原该不俗!老天生人不会虚赋情性的,可见天地至公!
    毫无疑问,这是香菱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
    她本来是甄英莲,《红楼梦》开篇第一回就是她。父亲甄士隐乃乡宦望族,秉性恬淡,对她爱若珍宝,本现世安稳,一眼望见未来。但命运似乎专跟甄家作对,先是元宵节英莲被拐,再因隔壁葫芦庙着火自家房子被烧光。虽有几亩薄田,因水旱不收,鼠盗蜂起,遂投奔老丈人,却被嫌弃。到后来,“暮年之人,贫病交加,竟渐渐露出那下世的光景来”。
    如果甄士隐不让仆人带英莲去看灯,如果庙里的和尚炸供时小心点,如果老丈人为人宽厚……未出事前,甄士隐梦见了一僧一道,他们是命运的使者。甄士隐遇见癞头僧,就如宝玉来到太虚幻境,是开启命运,我们读者明白,但他们不明白,即使与命运狭路相逢,也懵然无知。命运总是这样,不是太早,就是太晚。
    当癞头僧说:“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里做甚?”甄士隐觉得这真是疯话!僧又念道:“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这就是命运,并不因甄士隐恬淡英莲可爱就格外温柔,它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击中他们,再摧毁他们。
    整部《红楼梦》,其实是命运的故事,也是人与命运如何相遇的故事。
    英莲长大后,被拐子卖给冯渊,却又被同时卖给薛蟠,前者不让,后者强抢。冯渊本来是她的希望,却被薛蟠打死,遇到贾雨村,又胡乱结了案。
    薛蟠也不是大恶人。他只是一个任性的富二代,欲望至上,情感粗陋,是《红楼梦》里的西门庆。不,竟还不如西门庆,至少后者还秉性刚强,也能取悦女性。在冯紫英家的酒席上,他把唐寅念成“庚黄”。宝玉提议行酒令以女儿的“悲愁喜乐”为题,他说“女儿愁,绣房里钻出个大马猴”,“一个蚊子哼哼哼,两个苍蝇嗡嗡嗡”,简单粗暴,毫无审美,仿佛李逵闯进了大观园。
    英莲再出场,是在第7回。在周瑞家的眼里,她是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好模样,竟有些像东府蓉大奶奶的品格儿!可卿乳名兼美,既有宝钗的鲜艳妩媚,又有黛玉的风流袅娜,可见其美。
    这时候她叫香菱,没有故乡没有记忆,只有残酷的命运。
    连王熙凤也为她可惜:这个薛呆子,抢来香菱也就新鲜了几天,很快也就马棚风一般了。
    但她的厄运还没走到头,因为薛蟠娶了夏金桂。
    曹公写夏金桂:“秉花柳之资,却有风雷之性,自视甚高,把别人视若粪土”,平时斗纸牌掷骰子,最喜啃油炸骨头下酒。一心辖制薛蟠,折挫香菱。她设下圈套,让香菱撞见薛蟠和丫鬟宝蟾偷情,薛蟠撵着打香菱。二人折磨之下,香菱气怒伤感,竟成干血之症。
    判词说她:“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按拆字法,是夏金桂来后,香菱被虐待致死。至于后40回高鹗所续:夏金桂下药暗算香菱不成,反把自己毒死,香菱后来被扶正,难产而死,给薛家遗下一子……这是拍案惊奇,是善恶有报的世情剧,与曹公初衷相差甚远。
    当厄运来临之时,香菱依然那么天真。迎春出嫁,紫菱洲轩窗寂寞一片寥落,宝玉正黯然神伤,她笑嘻嘻地来了,拍着手兴奋地告诉宝玉:你二哥哥要娶桂花夏家的姑娘。这下可好了,咱们又多了一个作诗的人。
    她以为夏金桂也该是大观园里的人。
    倒是宝玉,为香菱担心不已。70回以后,大观园已经风雨飘摇,桃花社不能成,大观园被抄检了,宝钗搬走了,司棋入画被撵了,晴雯死了,芳官们出家了,迎春嫁给中山狼,探春也将要远嫁……“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大观园就要风流云散了。到“美香菱屈受贪夫棒”,已经是第80回,贾府也大厦将倾。
    对夏金桂,宝玉充满了疑惑:也是鲜花嫩柳,与众姊妹一样,何以如此性情?女儿本是水做的骨肉,清净洁白。然而,夏金桂的出现超出了他的经验,撕裂了他的世界。他还向王道士求妒妇方,哪里有啊?人心和命运,岂是膏药能贴好的?
    那个红着脸微笑着“情解石榴裙”的香菱,那个在书中第一回出现的女孩,跟晴雯一起,早早被抛弃被碾碎。她那么美,那么无辜。愈美好愈脆弱,曹公就这样,把美好写到极致,然后再亲手打破。
    鲁迅说宝玉“爱博而心劳”,王国维说他想担荷所有苦难,日日忧心。是的,他时时刻刻想分担别人的痛苦,正如蔷薇花下,划蔷的龄官默默哭泣,一旁的他焦虑满怀。要命的是,他眼睁睁看她们受苦,却无能为力,从金钏到龄官到晴雯到香菱……身为情僧,却承受了最丰富的痛苦,这就是他的命运。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