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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长篇小说节选五)(3)


    老几落在其他马戏观众的后面。因为他前两次奔跑求救耗掉了午饭供给的热量,所以再次往干渠走,他只能预支体力。他估计自己预支了未来好几顿饭的大卡,才挤到渠岸上的头等观众席。现在他离葫芦画在地面上的黑红涂鸦只有一步远。他俯下身,看清最新鲜的一道黑红不光是液体的,还有极小的一片片的固体,上面粘着几根头发。梁葫芦的皮肉毛发。
    马每一次掉头,谢队长就把葫芦嘴里的马粪给掏出来,问他把欧米茄转卖给谁了。梁葫芦得了这个空便透彻地捯一口气,刚要嚎叫他的嘴又给填上。
    白金欧米茄现在正贴着老几的肝或胆丝丝地搏跳。老几一句话梁葫芦就得救了。老几却站在人群里,跟所有人一样一动不动。欧米茄是要派大用场的。老几再也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作为买路钱,买通那条通向场部礼堂的十里路。欧米茄不见得能买通,不过没了欧米茄,连缝都没得钻了。渠底布满石头,好在石头被厚厚的积雪包裹,没了棱角,那个葫芦头给拖到这块石头上,又跌到那块石头下,像空了的葫芦瓢一样没有分量。老几看得眼前一阵阵发暗,他让自己挺住,可不能腿一软倒下去。拿欧米茄救梁葫芦,谁来救他老几?梁葫芦连尸首的便宜都占,让刘胡子死了连个猫盖屎的浅坟都没有,这小凶犯难道不该加加工?小凶犯还惹得老几也跟着造孽,在尸首上收获土豆,让老几这样一个老书生都变了种,变成了啃吃尸首的豺狗,“加工”他冤了他吗?
    老几摇摇晃晃,沿渠道跟着梁葫芦往前走,看见冰雪上的血迹里头发已经是一缕缕的了,头皮也一块块变大。
    老几一旦求情,就会引火烧身。梁葫芦和老几接近,处成了爷儿俩,对此事实谁都不瞎。也许谢队长已经猜到了端倪,每朝梁葫芦逼供,都拿红红的眼睛瞥一下老几。
    当梁葫芦再一次给拖回来时,男孩的眼睛闭上了。老几发现自己已经在梁葫芦身边,并拽住绳子。马受了点惊,咴咴一声,不高兴地踢了踢前蹄。
    “放开!老狗日的!”一个“加工队员”上来,给了老几的手背一下。老几带着手套的手背热辣辣的,肮脏的手套渐渐潮了一片。他这才明白抽他的是一根多刺的荆棘条。打人也费体力,就是吃额外一口伙食,“加工队员”也不愿把它都花出去打人。因此他们挑选刑具是严格的,动一次手得奏百倍的效。
    谢队长说:“让他拽,老反革命!”他对马吆喝一声:“驾!”
    谢队长犯的是强奸罪,刑期是七年。其他“加工队员”的刑期最长的也不过十年。因此他们在老几这样的重大政治犯人面前优越感十足。老几是敌人,而犯了罪的人民群众还是人民群众;坏的人民跟好的敌人不一个性质,坏的人民坏到哪里也不是敌人。他们在人民的范畴里可以有很大空间去坏。
    马现在拉的人形爬犁重了些,老几的一百斤体重加了进去。老几给拽倒,渐渐成了侧身躺卧,头脸朝着马跑的方向,比梁葫芦主动得多。假如老几给拖死,人们会在他的再生棉大棉袄自缝内袋里发现欧米茄。人们会对老几刮目相看:看不出来啊,老贼一个呢!
    伪连长此时喊了:“行了啊,老几六十岁的人了!”
    谢队长:“管你妈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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