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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水浒传》不同版本的文学价值——以评林本和贯华堂本为中心


    【内容提要】《水浒传》有简本和繁本不同系统。简本文本形态粗陋,其主要价值在于普及性传播,满足各阶层读者的需求。繁本的意义则在其精工细致的文笔所具有的文学价值,三四百年来以其精致文本引领《水浒传》的精英阅读,为《水浒传》的广泛传播提供稳定的文本基础。对比简本与繁本,可见不同版本因读者定位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文本面貌和文学价值。
    【关 键 词】《水浒传》/简本/繁本/评林本/贯华堂本
    【作者简介】涂秀虹,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对于《水浒传》繁本与简本的研究,学术界较为关注的是版本间的关系,且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在此基础上,我们试图关注不同版本的传播价值和文学价值。明代万历甲午(1594)建阳余氏双峰堂刊本《水浒志传评林》集中体现了简本利于传播的多种特征——插增故事、全像、注释和评点(而且是号称汇集各本评点的“评林”)等,因此,在简本中颇具代表性。本文以《水浒志传评林》①(以下称“评林本”)为中心,与繁本相对比,尤其以金圣叹评改的贯华堂本为主要参照,讨论不同版本因读者定位不同而呈现的文本面貌及文学价值的差异。
    
    简本的读者定位是文化水平不高的人群,并且以其定价不高,对读者经济能力的要求不高,因此,简本在明清时代大量刊行,对于《水浒传》的传播起到了毋庸置疑的重要作用。但也不容否认,简本文本形态粗陋,文学价值远远不如繁本。
    评林本的文本形态和版本面貌主要缘于书坊主的读者定位和价格定位,但也与编刻者的小说观念有关。对《水浒传》进行“改正增评”的人是“双峰堂余子”,一般认为就是余象斗,他长期经营书坊而认识到读者阅读小说的习惯与心理,同时,他自己对小说的认识主要是教化,所以他的《题水浒传叙》表达的意思非常单纯,就是强调这部小说的忠义主题:为什么宋江等人啸聚山林而不是“民之贼”、“国之蠹”呢?因为“彼盖强者锄之,弱者扶之,富者削之,贫者周之,冤屈者起而伸之,囚困者斧而出之,原其心虽未必为仁者博施济众,按其行事之迹,可谓桓文仗义,并轨君子”。以评林本的读者定位,此序言相当于导读,提示读者,读《水浒传》不要着眼于宋江等人的造反,而要“取其平济之是”,要读懂小说的用意在于“有为国之忠,有济民之义”②。从单纯主题出发,则小说基本的故事情节和人物事件也就能完成教化的功能,从这个角度说,评林本的文本形态是符合余象斗的小说功能定位的。
    然而,不同层次的读者对小说的认识和要求有着明显的差异。
    明代嘉靖以来,《水浒》故事在民间广泛流传,为普通民众所喜闻乐道,同时,《水浒传》这部小说也广为知识界文化精英阶层所赞赏。李开先《一笑散·时调》谓:“崔后渠、熊南沙、唐荆川、王遵岩、陈后冈谓《水浒传》委曲详尽,血脉贯通,《史记》而下,便是此书。且古来更未有一事而二十册者。倘以奸盗诈伪病之,不知叙事之法、学史之妙者也。”③今人马蹄疾编《水浒资料汇编》和朱一玄编《水浒传资料汇编》列举了很多文人名士对《水浒传》的评价。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记载:“嘉隆间一巨公,案头无他书,仅左置《南华经》,右置《水浒传》各一部。又近一名士听人说《水浒》,作歌谓奄有丘,明、太史之长。”④而李卓吾三十年间“手不停批”,尤其所不释手者《水浒传》,评之尤详。金圣叹把《水浒传》称为“第五才子书”,与《庄》、《骚》、《史记》、杜诗并列,认为是天地间奇绝文字,并作了详细批注。
    《水浒传》繁本序者都是文化精英,他们的序言代表了精英阶层对小说的认识和对《水浒传》推重的原因。从天都外臣序、容与堂本李贽序⑤、怀林述语、张凤翼序、钟伯敬序等序言可见,精英阶层对于小说的认识,既重教化,又重娱乐,既重抒情,又重文笔。如天都外臣序,起笔就说小说之兴,起于娱乐。所以,对于《水浒传》,天都外臣首先感恨的是极其“蒜酪”的“致语”被删了,“村学究”的损益“损其科诨形容之妙,而益以淮西、河北二事”。面对坊间流行的版本,与天都外臣有着同样见识的好事者“憾致语不能复收,乃求本传善本校之,一从其旧,而以付梓”。天都外臣序次而论及小说的题旨,认为匹夫亡命揭竿相应,是因为“上有秕政,下有菜色,而蔡京、童贯、高俅之徒,壅蔽主聪,操弄神器,卒使宋室之元气索然,厌厌不振,以就夷虏之手。此诚窃国之大盗也”。而宋江“既蒿目君侧之奸,拊膺以愤,而又审华夷之分,不肯右絓辽而左絓金,如郦琼、王性之逆。遂啸聚山林,凭陵郡邑。虽掠金帛,而不虏子女。唯翦婪墨,而不戕善良。诵义负气,百人一心。有侠客之风,无暴客之恶”。又次论及此书之文学审美功能:“载观此书,其地则秦晋燕赵齐楚吴越,名都荒落,绝塞遐方,无所不通;其人则王侯将相,官师士农,工贾方技,吏胥厮养,驵侩舆台,粉黛缁黄,赭衣左衽,无所不有;其事则天地时令,山川草木,鸟兽虫鱼,刑名法律,韬略甲兵,支干风角,图书珍玩,市语方言,无所不解;其情则上下同异,欣戚合离,捭阖纵横,揣摩挥霍,寒暄颦笑,谑浪排调,行役献酬,歌舞谲怪,以至大乘之偈,《真诰》之文,少年之场,宵人之态,无所不该。纪载有章,烦简有则。发凡起例,不染易于。如良史善绘,浓淡远近,点染尽工;又如百尺之锦,玄黄经纬,一丝不纰。”⑥
    而容与堂本李贽序言则首先强调《水浒传》乃抒情之作:“古之圣贤,不愤则不作矣……《水浒传》者,发愤之所作也!”⑦怀林《批评水浒传述语》谓:“盖和尚一肚皮不合时宜,而独《水浒传》足以发抒其愤懑,故评之为尤详。”“据和尚所评,《水浒传》玩世之词十七,持世之语十三,然玩世处;亦俱持世心肠也,但以戏言出之耳。”⑧所谓“玩世”、“持世”也都是表露世间不平之事,发抒心间不平之气。其他如钟惺序等,都以持世之心论《水浒》,发抒自己对英雄血气力挽乾坤的向往之志。
    《水浒传》只有繁本才同时具备教化、娱乐、抒情、审美功能。也只有文学修养、文化修养深厚的文人雅士,才能欣赏这样文笔精致、内涵深厚的小说艺术之美。正如天都外臣序所言,对于《水浒传》的文笔之妙,“此可与雅士道,不可与俗士谈也”。而繁本的定位,也基本上是此类文人雅士人群。
    容与堂本李贽序言谓《水浒传》“忠义”之书,“故有国者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君侧矣。贤宰相不可以不读,一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在于朝廷矣。兵部掌军国之枢,督府专阃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读也。苟一日而读此传,则忠义不在水浒,而皆为干城心腹之选矣”。则此序寄希望于君侯将相也。容与堂本置此序于卷首,则读者定位显然为较高文化修养的文人雅士,也包括君侯将相在内的社会上层人士和肩负社会责任的文化精英。
    袁无涯本的版本面貌与容与堂本相比则更明显定位于较高文化层次的人群:其版式行款更为疏朗大气⑨;插图少了,只有120幅,不按回出像,而是“或特标于目外,或迭采于回中,但拔其尤,不以多为贵”,60页插图集中于目录之后,显然,以图配文、以图释文的意味就更弱了,图像更具有了把玩欣赏的独立的审美意义;删去了大量的诗词韵语,“或窜原本而进所有,或逆古意而益所无。惟周劝惩,兼善戏谑,要使览者动心解颐,不乏咏叹深长之致耳”,有所选择显然有所思考,是以叙事文本需要为去留标准的;“订文音字”也可见此本之更趋精致,通俗小说中常见的错字漏字俗字异体字,容与堂本中怀林述语称“《水浒传》讹字极多,和尚谓不必改正,原以通俗与经史不同故耳”,而袁本则进行了大量校改工作⑩。
    贯华堂本则又朝精致化文本和版本的方向前进了一大步。无图,七十回,小说结束于梁山泊英雄排座次,以卢俊义惊恶梦终。贯华堂本文本叙事部分与其他繁本大体相同,最大的不同是删去了绝大部分诗词韵语。胡应麟曾说:“此书所载四六语甚厌观,盖主为俗人说,不得不尔。”(11)可见,删去诗词韵语显然就不是“为俗人说”。此版本出自奇才之大手笔,完全不考虑读者通俗的需求,既不管贪多求全的读者需求,也不照顾读者熟知的情节格局,更无论以图释文的阅读辅助。此本卷一为三篇序,卷二为《宋史纲》、《宋史目》,卷三为《读第五才子书法》,卷四为伪托施耐庵的《水浒传序》,《序》和《书法》都很长,每一篇都是奇才高论,粲然成章,不是为粗识文墨者而作的导读,金圣叹明确宣称:“旧时《水浒传》,贩夫皂隶都看。此本虽不曾增减一字,却是与小人没分之书,必要真正有锦绣心肠者,方解说道好。”(12)显然,金圣叹把《水浒传》作为“文章”和“范文”,而置小说于类同经史的精英文化之列。
    文学造诣和文化修养深厚的文人士大夫,对《水浒传》的推崇几乎都是着眼于小说的写人叙事艺术,其曲尽人情的语言韵味。如胡应麟所言:“《水浒》余尝戏以拟《琵琶》,谓皆不事文饰而曲尽人情耳……第此书中间用意,非仓卒可窥,世但知其形容曲尽而已。至其排比一百八人,分量重轻,纤毫不爽,而中间抑扬映带,回护咏叹之工,真有超出语言之外者。”所以胡应麟对于文本粗陋的建阳刊本是非常不满的,他说:“余二十年前所见《水浒传》本,尚极足寻味,十数载来,为闽中坊贾刊落,止录事实,中间游词馀韵,神情寄寓处,一概删之,遂几不堪覆瓿。复数十年,无原本印证,此书将永废矣。”(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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