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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子登山


    
    坡头村的王耀建, 人称“五子”。
    这称呼咋来的?
    永和人家有个习俗,家里第几个孩子就叫“几子”。
    耀建在家排行老五,又是儿子,自然落了个“五子”的美称。
    为啥是美称呢?因为,这里头还含着吉祥美意:“五子登科”。
    “五子登科”最初源于民间故事,说的是五代后周时期,燕山府有个老窦家,五个儿子都品学兼优,先后登科及第,故称“五子登科”。这个故事后来演变成谚语并配以吉祥图,寄托了一般人家期望孩子能像窦家五子一样金榜题名的愿望。哈哈哈!一见面,耀建就笑起来,李老师,人家是“五子登科”,我是“五子登山”!啊?您听我讲啊——
    一讲起来就是个苦!
    我家是从陕西那边儿过来的。从我记事起,就知道家里很苦。苦成啥样?有时候没吃的,就吃榆树皮。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一家人就来到永和讨生活。
    那时候,我七岁。
    背井离乡来到永和,挣钱犹如针挑土。尽管家里穷,但是爸妈从小教我要有骨气。爸常说,性子如杀子。啥意思?性子,就是由着性子惯孩子。爸说,孩子从小管住点儿,长大了有出息,一性就坏了。我上学的时候,从人家地里过,顺手弄了个大南瓜,回家我妈就瞪了眼,拧着耳朵让我送回去。说以后再见到我拿人家东西,见一回打一回。我爸妈这样好,可惜我没长念书的脑袋,初中没念完就不想念了。心里长草,念不下去。现在回想起来,真对不住爸妈不吃不喝供我。
    念不下书咋办?
    年纪小,老人又都在,不能外出打工,只能干农活儿。就这样,我上山干起了农活儿。放羊,种地。“五子登科”,就成了“五子登山”。一直干到老人过世,自己娶妻生子。
    一生不要紧,生了四个。先生了仨闺女,打不住,想要个儿子。结果真得了个儿子。赶紧打住!负担太重了,不敢再生了。再生又是个“五子”,别走了我的老路。
    开始的时候,我把心思放在养羊上,最多的时候养到小二百只。
    羊身上寄生虫多,虱子、跳蚤。人家说,你剪过毛后,给它洗洗就不生虫了。啊?我听着挺新鲜,就问咋洗呀。人家说,水里掺点儿敌敌畏。哎哟!我问掺多少,他说你看我掺多少。他边说边掺。我瞪着两眼看他掺了多少,看完心里有数了。
    路过畜牧站的时候,人家听说我要用敌敌畏洗羊,说你可不能洗啊。我口头答应了,回去还是洗了,为了羊好。洗完了,当时看着好好的,就放它们去山上吃草。一放出问题了,羊走着走着不对劲儿了,一会儿倒一个,一会儿又倒一个,一下子死了一片,我急得号啕大哭。村里的人帮我往回捡,小二百只羊,最后落下五十只,坑死我了。死了的羊都埋了,不能吃。后来我才知道,我看到人家往水里倒的,不是纯敌敌畏,那瓶子里已经没多少药了,他兑了水。他不早说,我又没听畜牧站的劝,害了羊。
    村里老人说,你扶不住这些活物,还是种地好。人勤地不懒,种啥收啥。
    我觉得有道理。上辈子老人们靠啥呀,不就是靠种地吗?
    我就把主要精力投入到种地上。羊顺带着养。
    家里的地不多,但地好,位置也好。我要靠种地活着,就得扩大面积。我动了念头,跟村里人换地。一亩好地换五亩赖地。这些赖地都是山坡地,离村子又远。种也难,收也难。人家不想背,不想扛,我说我不怕,我跟你们换。我能上山种,也能下山背。这样一说,人家都来跟我换。七换八换,我的地多了,最后达到了二百多亩。
    地多了,人也累成瘦驴。不但瘦了而且叫太阳晒得漆黑。多大的太阳也得下地,穿不住褂子,就光膀子,可劲儿晒。人家不叫我五子了,直接叫非洲人。五子里还有“五子登科”的吉祥,非洲人就是一个黑!
    山坡地离村子远不说,实在不好种。道窄得下不去脚,拉牲口上山都难,更别说机械化了,大部分活儿都靠我甩开膀子干。刨地,下种,松土,打药,收秋。主要种的是玉米,也种过土豆。土豆那东西不能种,比种玉米还累。收的时候,往肩上一扛,死沉。不小心摔一跤,能把人砸死。玉米虽说比土豆轻,可也架不住多呀!一袋一袋往家扛,连压带磨,肩膀渗出的不是汗,是血,最后成了死肉。摸着都没感觉,好像长了一块砖。这是一;再一个,保不住水。成片的山,山连山,只能靠天吃饭。天上下雨,庄稼有水喝;天上不下雨,地里冒青烟。可是,山高坡陡,一下雨就哗啦啦流走了,保不住啊,跪下求也没用。眼看种下去的苗,黄了、干了、枯了。幸亏我的地多,就算广种薄收,也有的可收!
    种玉米累,收玉米也累。两百多亩,一包一包地从玉米秆上掰下来,一袋一袋扛回家。扛回家还有一大累!
    啥累呀?剥皮!玉米收回家,要剥皮,晒干,脱成粒儿才能卖。
    剥玉米皮说起来轻松,拿起一包,三扯两扯就把皮剥了。
    一包两包很潇洒,十包八包如同玩,成千上万包你试试!
    两手剥得生疼,戴皮手套都不顶事。剥上几天,吃饭拿不起筷。
    可是,我们夫妻俩要连续剥四个多月!种地二十天,剥皮小半年。
    人家都是雇机器剥。把玉米往机器里一扔,稀里哗啦,剥出来了,直接拿去晒就行。晒干了,再雇机器脱粒儿,稀里哗啦,脱成了!
    可是,这么多年来,种玉米、收玉米、剥玉米,我从不雇人雇机器,就靠我们夫妻俩,自己给自己打工。两个人,四只手。风里来,雨里走。
    一锄一锄挖,一粒一粒种,一棵一棵掰,一包一包剥。我瘦,她比我还瘦;我像非洲人,她来自非洲。
    人家年年冬休,猫窑洞里睡觉。我家年年剥玉米,一剥一冬天。过年了,还在剥。初一初二停两天,初三接着剥。
    为啥?为省钱!雇人要钱,雇机器更要钱。我舍不得。我一分一分挣,一分一分省。每年光是剥玉米,就能省下一万多。辛苦四个月,省下一万多!
    省下的钱有大用——我要供四个孩子念书!现在,大的念了研究生,二的念了预科,三的就要高考了,小的也念高二了。孩子们念书要用钱啊!
    我种地挣下的钱都供给他们!
    人家说,看你瘦的,你真舍得!我说,我舍得,我把钱供给孩子念书,比啥都强。我不能胖,胖了供不成。我这辈子,五子登山,登不了科,不能再耽误了孩子。现在不比从前,从前咱们坡头打个电话,还要去乡里用手摇的机子。现在人人都有手机,想咋打咋打,想啥时候打啥时候打。甭说通话,还能在里头见着活人,跟电影一样!从前没文化还能干点儿啥,现在没文化出门连个厕所都找不见,门上都码着英语!你说不供孩子们念书行吗?还要让他们跟我一样吃苦?我就是受苦的命。我对孩子们说,你们要好好念书,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上你们,让你们翻身,不能再跟我一样。不是说种地不好,农民就离不开种地,要看怎么种!你们都看到了吧?这两年坡头变化有多大!国家出钱,把山上的地都推成了梯田,我们老百姓叫条条地。宽的有几十米,窄的也有四五米。外圈种核桃,里圈种玉米。远看成一景,近看真好种。雨水下来跑不了,全让地兜住了。这两年,我种地轻巧多了,往后还要更好过。这些大变化,一是离不开扶贫的好政策,再一个离不开科学,离不开文化。你们要是不好好念书,往后干啥都不行,种地都赶不上高科技!你们念好了书,有了出息,我这山就没白登,我这苦就没白吃。将来你们就管你们的,我们老两口儿有地养着,足够吃了!
    (摘自《永和人家的故事》,李迪著,作家出版社2020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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