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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白:我读尤瑟纳尔


    关键词:尤瑟纳尔
    曾经以为,我最早读到的尤瑟纳尔作品,是收录在《尤瑟纳尔研究》里的《阿德里安回忆录》选章,但我今天发现,漓江版的《东方奇观》是在1988年2月1日就买到的,书后还写了两句:购于一个雨天,和某某。这个某某是我当时的男朋友。有时买了书不一定马上就看,但第一篇《王佛脱险记》(刘君强译)我肯定读了。我看到王佛在海面补画一些波纹的时候,皇宫的玉石地面忽然变得潮湿起来,王佛全神贯注并未发现自己是双脚站在水里作画……事情越来越奇异,远处响起了有节奏的荡桨声,犹如鸟儿鼓翅,然后桨声越来越近响彻整个大殿,朝臣们在深齐肩头的大水中不敢动弹,只得把脚尖踮起来,大水最终涨到了皇帝的心口,已被皇帝砍头的徒弟站在那里,脖子上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最后王佛和他的徒弟林永远消失在刚刚由他自己画出的蓝天般的海洋里。
    王佛脱险了,那一刻,我的身体骤然消失,奇妙的海水与桨声使我灵魂出窍。
    我很想把阅读《阿德里安回忆录》的过程称之为沉浸式阅读(姑且从戏剧借来这个词),但我同时意识到这肯定不够准确,姑且称之为拖延式阅读吧。不过,以我内心对这本书的漫长惦记,说是一种浸入也不算太离谱。自1989年4月6日至今三十二年,这个时间超过了我沉浸的另外一本书,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
    我最早读到的是《阿德里安回忆录》的选译,第五章和第六章,译者罗芃。我喜欢这种腔调,觉得只读两章太少了,好在这本书还有《<阿德里安回忆录>创作笔记》,我发现尤瑟纳尔是1924年20岁时开始此书的写作和构思,尝试过不同形式,之后手稿销毁了,然后重拾,1934年至1937年,屡拾屡辍。尤瑟纳尔说:“世上有些书不到四十岁便不能硬着头皮写,因为人不到四十岁往往看不到主要自然界线的存在,这些界线一个人一个人、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划出了人类无限丰富的差异,或者恰好相反……要学会准确估算我与皇帝的距离是非到四十岁不可的”。从1939年到1948年她放弃了这本书的写作,“有时候又记起它,不过总是很泄气,几乎是漠然的,仿佛是想到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我为自己曾经如此异想天开而脸红……一个不写作的作家的绝望情绪包围了我”。
    尤瑟纳尔偶遇了一幅画,上面画了卡诺普的小教堂,她体悟到人的幻觉、漫长回忆的陈迹和人的内心世界悲剧性的结构。“有好几年我每天看这幅画,却丝毫也不曾想到过去写的那本书,我自己觉得那本书已经抛到脑后。所谓记忆这东西往往要经历这样奇怪的曲折。”
    有十年我没有读尤瑟纳尔,却萌发了写一本类似于《阿德里安回忆录》那样的小说,我很快确定以丁玲为原型,并命名为须昭,假设她105岁,住在北京郊区顺义火神营小区。我甚至虚构了与她相会的某个梦:在梦中她粲然一笑,就像从她年轻时的照片走出来一样,发型正是当时的时髦短发。我在广西图书馆的特藏部遇见的她,我问:“你不是在山西长治吗,怎么到广西来了?”她笑而不答,我说:“我想起来了,不是在山西,而是在浙江。”她笑道:“我就是在广西呀,就在桂平马山农场呀,我在这许多年了。”说着她递给我一根竹竿,她一捅那本书就掉下来了,正是我要的那本砖头厚的萧军日记,我问:“这里头的T……是你么?”她摇头轻声说:“T怎么是我呢,T就是‘她’呀,汉语拼音的ta。”我凝视她的脸庞,她的眼睛暗下去,人也瞬间缩小了,就像被放掉气的气球,我想抓住她,她却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我屡拾屡辍。
    2000年我去了山西临汾,从太原出发,榆次-祁县-平遥-介休-洪洞-临汾,在汾河的河谷自北向南走,汾河的河床上全是卵石,卵石中间有一道细细的水流。听说在六七十年代汾河的水还是很大的。河水虽然干了,但卵石自然还是1936年的卵石。在临汾街上还看到许多石榴树,树上结满红色的大石榴。
    我从孔夫子旧书网购买了一批书,包括《丁玲年谱长编》上下卷(王增如、李向东编著),《我与丁玲50年——陈明回忆录》,等等。这些书我都看完了,年谱长编书后写着,2013年9月27日读毕。
    我读了《我在霞村的时候》《韦护》(她25岁时写的),认为这是两部杰作,我也读了《莎菲女士的日记》,奇怪的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以男性作为欲望对象,难道我的潜意识里没有吗?怎么却又有排斥。我没有细究,看完就算了。我也读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我甚至逐字读了《杜晚香》,这篇晚年作品我完全不能理解。我异想天开地想,设若她晚年伴侣是冯雪峰,《杜晚香》这样的小说她是不会写的吧。
    1947年尤瑟纳尔把有关笔记烧了,但后来她又说:“既然有许多话在这一本笔记里没讲,那么讲出来的一切就不那么准确可靠了。笔记的中心是个空洞。不可能在这里讲述我几年做的一切,也不可能谈我全部的工作、忧愁、欢乐,以及我对外界事物的反应和自我在事实这块试金石上经受的考验。对疾病以及疾病带来的其他更加隐蔽的经验,对爱情的不断的体验和探索,我也保持沉默。”
    看来一再地放弃、一再地停止是有用的,“或许必须有这样的休止,这样的罅缝,这样心灵的黑夜方能缩短我与阿德里安之间的距离,也方能首先缩短我与我自己之间的距离。经历过心灵黑夜的人不少,不过情况各异,别人的体验也许比我更黯淡,更确凿”。
    到1948年12月,尤瑟纳尔收到了从瑞士寄来的一口箱子,是十年前的旧信件还有一些旧书,结果她翻到了以前认为已经丢失的手稿,还找到了两本有关阿德里安生平的书,“世界沧海桑田的变化以及我个人的经历极大地丰富了这段永逝不返的时代,向这个皇帝的生活投下了新的光线和新的阴影。过去我想把阿德里安写成文人、旅行家、诗人、情人,现在这些形象都没有隐没,不过在这些形象之中我第一次异常清晰地发现了另一个形象,一个更加重要也更加神秘的形象,即皇帝的形象”,然后她通宵达旦关在卧铺车厢里工作。
    她说单为自己另外写了一本大书,这本小说只是那本大书的缩写。她每天晚上把与另一个时代长久杰出的幻觉中所产生的印象全部写下来,几乎是不假思索的。哪怕是三言两语的谈话,举手投足的小动作,难以觉察的变化都不遗漏。在小说里浓缩为两行字的场面在她那本大书里则洋洋洒洒地铺开,可是每天早上她都把头天夜里写过的东西付之一炬。许多晦涩深奥的沉思冥想,几处相当色情的描写就是这样完成的。这大概指的是,她曾经记录过的东西加在一起会是一部几千页的鸿篇巨制,而在小说里只是很少的一点。
    我把之理解为一种叙述,而不是真的写了另一本大书。
    “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夜,寒气袭人,美国大西洋海岸的荒山岛,四周是近乎极地的静寂,这时我努力在自己面前重现公元一三八年七月的一天,巴伊埃斯赤日炎炎,空气令人窒息。一条毛毯沉重地压在一双滞笨无力的腿上,间或传来风平浪静的大海难以觉察的呜咽,而这个人则只能听见自己弥留之际的喃喃低语。我努力再现那最后一口水,最后一次抽搐和死前一霎那的面容。皇帝的死期就在眼前了。” [1]
    我去看了香港导演许鞍华的《黄金时代》,在很多年不进影院之后,我一个人到金宝街的影院专门去看这个片子,广告招贴上,丁玲在几个人中熠熠生辉,我不由得买票去看。整个剧场连我在内一共五个人。电影好极了,我尤其喜欢郝蕾演的丁玲,她甚至比现实中的丁玲更有光彩,阳光仿佛是从她身上生出来。一个女性的生机勃勃就是这样的吧。火车快开了,萧军一个人站在雪地里,她说:“让我们唱一支送别的歌给萧军吧”,我也许会把这个虚构的情境写入我的小说。
    电影里,火车车厢里的光映照在车外的雪地上,我想起尤瑟纳尔曾到阿德里安别墅去寻找4月21日太阳的光斑应该落到的位置……
    2002年东方出版社开始陆续出版尤瑟纳尔文集,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步行到美术馆后街的三联书店去,陆续买到了《苦炼》《何谓永恒》《虔诚的回忆》《北方档案》,我心心念念的《哈德良回忆录》(这个新译名我一直没有习惯)脱销了,没有买到。以上四本,从2002年开始到2014年,我用了12年的时间陆续读完。因我看书总要铅笔划线,我知道我确实读完了。最后读的一本是《苦炼》(2004年1月9日购),我很认真地在全书结束的空白处写上“2014年12月1日读毕”,这时候,我学会了在网上购书,我在亚马逊下单,2014年12月31号买到了上海三联书店版的《哈德良回忆录》,译者陈筱卿。这个版本的字太小了,我的铅笔划线只划到了前面的21页。
    我一边读尤瑟纳尔一边收集资料,但我越来越发现,丁玲的一生错综复杂,是我所难以把握的。
    到了2019年3月,在微信朋友圈我看到了剧作家鹦鹉史航的一个帖,说有一本李美皆写的《晚年丁玲形象研究》,谁要就联系他,我第一个报了名并按他的推送加了李美皆的微信。我马上发了60块钱书款红包过去,她没有收,我很快收到了这本《晚年丁玲形象研究》,还没读,就跟她说起了《韦护》。关于丁玲,既然有了李美皆的七八十万字,我的确可以彻底放弃了。
    2019年10月份我跟团去意大利,在罗马的斗兽场外,地导左等右等都不来,这是从未碰到过的。好容易她到了,一开口却是一口半方言普通话,令我纳罕。
    本来对普通话一直有警惕,新写的长篇就竭力纠正,但听罗马的地导一口浓郁的山东口音(具体说是青岛),不免错愕,颇有落差。山东话本来挺好听的,朋友讲的就更觉得亲,但这是罗马呢,不免期待普通话讲解,偏偏她又无老丁(老丁,庞贝古城地导,法语老师,初中就学拉丁语。在法国教过意大利语,在意大利教过法语。词汇量丰富,起码有五个词用两个不同的词汇,如,妈妈桑和老鸨……老丁是学者型导游。他拿着一沓大卡片,面向我们倒退着说:火山爆发有两种,一种是有火山口,火山熔岩流出来,另外一种没有火山口,是爆炸性的,火山灰弥漫,庞贝古城是第二种)的底蕴,说的都是百度能查到的。
    在罗马我不由得想起了阿德里安,就问她:哈德良是死在罗马么?她说是。说完赶紧跑掉了,大概怕谁再问些什么。后来她坦诚告之,她2004年来的,既非学历史的,也没学过艺术。既如此,也只能怀着遗憾原谅她了。
    写到这里,我鬼使神差地翻了一下《哈德良回忆录》,结果看到了这一段:“我的祖父马吕利努斯相信星相……他是自西庇阿时代起便定居西班牙的一个古老家庭的后裔……这个外省人不懂希腊语,而讲拉丁语时又带有沙哑的西班牙口音,还把这种口音传给了我,使我日后常遭人耻笑。”[2]居然连哈德良皇帝都因口音遭人耻笑,天啊。
    《须昭回忆录》太难了,屡辍屡拾之后我决定彻底放弃。这样才终于能够心无旁骛写我的长篇小说。
    如果不是要写这篇文章,我可以完全不想它了。但此时,当我知道它将离我越来越远,我不免要望向那一年,《尤瑟纳尔研究》,这本遥远的书到达我的那个时刻,那粒种子。
    那时候,上个世纪80年代,小地方的读书人,要购书仅两条路,一是托人去北京上海广州代购,再者是寄钱去出版社的读者服务部,邮购。有人问我,为何要离开广西去北京,只觉得,提问者竟不能理解一个文化中心的强大吸引力,一个人从小地方去往大城市,实是文明进化的永恒内驱力,全世界都如此。有一年,我曾打算从省会调去梧州,因梧州要成立一个创作中心,我可以专事写作。一位前辈提醒,说梧州是一只死角,闭塞之地,去梧州相当于下象棋丢了只车。人生难说赢输,即使有,一时一地亦望不见,只不过呢,设若丁玲没来北京,萧红没去上海,一切就有所不同吧。即使是短暂的、人生的幻光。
    比对让我明白,三十年前在稻田边的那家小书店买到一本《尤瑟纳尔研究》,实在是件不同寻常的事。
    探头望向那年的五月,夏天尚未到,天气已经热得燥人,从大寨路尾骑行,太阳越来越大,这条街光秃秃的,没有树荫,两边多围墙,少店铺,街边树木尚未长成,矮而瘦。有只树坑陷得深,坑里的树架着护条,显见得刚刚栽下。从这棵光秃无叶的树望过去,忽然就望见这家书店,阳光虽不算酷烈,却也晒得烦,我穿过马路,单车靠在檐下墙边,入屋避晒。
    店内无人看摊,谁会偷书呢,书等于输,避之不及的。在岭南粤语区,谐音文化尤其发达,书等于输,舌等于蚀,牛的舌头都是不叫牛舌的,要叫做牛利,要知道,利是蚀的反面。
    这书店只有巴掌大——准确地讲,是大学里一间八人宿舍大小,两边各有一排书架,中间两张长条案台,案面摆着书。那时候,图书销售的二渠道尚未兴起,所有书籍发行均由新华书店统领江山,计划经济时代,这种从上到下、遍布全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各路系统,像一只只奇大无比的螃蟹,牢牢地趴在各自的地盘上。重工业、轻工业、农、林、牧、副、渔,教育系统、卫生系统……系统们个个严密、庞大、坚不可摧。这小书店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它超出了我的经验。它书架上和案台上摆的不是通常的教学辅助书,而是文史哲。新新旧旧,每种两三本。我一本本翻将过去,沉浸其中。
    我就望见了这本,酱色的封面,一个线描的老太太头像,725页,生僻的名字,《尤瑟纳尔研究》,法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资料丛刊,柳鸣九编选。出于多种原因,我把这本砖头厚的书买了下来——因为资料齐全、因为前所未闻、因为柳鸣九(我大学时听过他的讲座呢)的生动序言。我没有错,这实在是一本有趣的书,有尤瑟纳尔三部作品的选译(《阿德里安回忆录》《苦炼》《默默无闻的人》),有她的文论选、批评家论尤瑟纳尔,以及她九部作品的内容提要、年表,年表终结在1982年5月,她1987年去世。此外还有附录,二十五项之多的法国文学动态:81岁高龄的新小说作家萨洛特发表自传性作品《童年》、萨特出版两部哲学著作《奇怪战争的笔录》《关于一种伦理学的笔记》,为何出版哲学著作也归为“文学动态”,哦对了,萨特也写小说;勒内·夏尔全集在伽里玛出版社出版,收入“七星丛书”;龚古尔文学奖评委增补委员;一位诗人与一位人种学家被选入法兰西学院;萨冈出了新作;十九世纪著名女作家、女权主义的先锋史达尔夫人的传记出版;著名诗人路易·阿拉贡的长篇小说《豪华市区》改编成电影;玛格丽特·杜拉斯获得法兰西学院年度戏剧大奖;萨特书信集出版;曾经当过小偷、作品被认为有色情甚至猥亵成分的作家让·热内获国家文学大奖。其中最令我眼前一亮的是第十一项,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搬上银幕,由德国著名导演施伦道尔夫执导,他曾导演过《铁皮鼓》,获奥斯卡奖。
    出门时我特意看了一下书店的门牌号,明秀路17号,门口有棵新种下的树,我认出它是石榴树,脑子里忽然跳出埃利蒂斯的诗句——“疯狂的石榴树在世界的中央用光亮粉碎了魔鬼的险恶的气候,它用白昼的桔黄色的衣领到处伸展,那衣领绣满了黎明的歌声……”石榴树旁边有家药店。
    时至今日,我一直没有读完《哈德良回忆录》。但这有什么要紧吗?我并非要分析尤瑟纳尔的某部作品,只是回顾自己和《阿德里安回忆录》建立起来的某种联系,读没读完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我只享受它作为一团光拖着我。是的,我念念不忘。“突然,听见了鸟鸣/我返身——拽着它——/深夜仰脸走进光灼灼的晨间树林。”[3]
    2021/2/17,正月初六
    注 释
    [1] [法]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阿德里安回忆录>创作笔记》,罗芃译,收入柳鸣九、罗新璋编选:《尤瑟纳尔研究》,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第328-329页。
    [2] [法]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哈德良回忆录》,陈筱卿译,上海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28页。
    [3]周毅句,转引自张新颖:《写诗的事——关于<在词语>中间》,《文汇读书周报》2017年12月18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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