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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梦想着自己能在工作中死去”——纪念阿西莫夫百年诞辰


    
    一九八八年八月十三日,卞毓麟在阿西莫夫家做客
    1985年2月24日,中国农历正月初五,一个国际邮包在春节的喜庆中飞来,那是艾萨克·阿西莫夫亲笔签赠的新著《作品第300号》(1984年)——他的第300本书。
    此前十余年,阿西莫夫曾说:“作家自己写的作品最能说明其人。倘若有人坚持要我谈谈我自己的情况,那么他们可以读一下我的几本书:《作品第100号》《早年的阿西莫夫》以及《黄金时代以前》,在那些书里,我告诉他们的东西比他们想知道的还要多得多。”将此解读为 “人如其文”,似乎胜于“文如其人”。
    《作品第100号》(1969年),是阿西莫夫的第100本书,由此前99部作品的代表性片段酌加说明,精心编排而成。书末按时间先后列出这些作品的序号、书名、出版者和出版年份。这100本书中,非虚构类的占72种,包括科学读物57部,人文读物14部,以及《作品第100号》自身;虚构类的占28种,包括长篇科幻小说16部,探案1部,以及其他作品11种。
    阿西莫夫知识渊博,勤奋过人,热爱写作胜过一切。他说:“我不是写作的时候才写作。在吃饭、睡觉、洗漱的时间里,我的脑子一直在工作。有时候,我会听见脑子里闪过的对话片段,或整段文章。通常,它们都与我正在写的或者将要写的东西有关。我知道自己的大脑正在无意识地进行工作。这就是我为什么随时都可以动笔写东西的原因。”
    阿西莫夫晚年回忆,一个家里作为丈夫和父亲的人,除了坐在房间里写东西别的什么也不想干,是很让人烦心的。他第一次婚姻失败,部分原因也在于此。他说:“有一次,我正在写第100本书,我的第一任妻子格特鲁德抱怨说:‘你这样究竟有什么好处?等到你快要死的时候,你就会明白自己在生活中错过了什么。你错过了所有原本可以用你挣的钱享受到的美好事物,那些由于你头脑疯狂,只知道写越来越多的书而被你忽略的美好的东西。到那时,100本书对你又有什么用?’我说:‘我死的时候,你俯下身来聆听我的临终遗言。你会听到我说,太糟糕了!只写了100本书!’”
    这100本书中,包括首创“机器人学三定律”的《我,机器人》(1950年),著名的“基地”科幻系列小说之头三部——《基地》(1951年)、《基地与帝国》(1952年)和《第二基地》(1953年),全景式描绘现代自然科学的《聪明人科学指南》(1960年),以及迄当时为止这位作家所出版的部头最大的书《阿西莫夫氏科技传记百科全书》(1964年)等。
    《聪明人科学指南》后来几经修订,书名最终改为《阿西莫夫氏最新科学指南》(1984年)。这部百万言巨著鼓励人们不必对科学望而生畏:“没有人认为,要欣赏莎士比亚的戏剧自己就必须能写一部伟大的作品;要欣赏贝多芬的交响曲,自己就必须能作一部同等的乐曲。同样地,要欣赏或享受科学的成果,也不一定非得具备科学创造的能力。”关键在于科学家与非科学家之间要尽可能积极地沟通。
    《聪明人科学指南》的成功出乎始料,出版社遂鼓动阿西莫夫继续写“大部头的书”。这就有了两大卷的《阿西莫夫氏圣经指南》:第一卷谈 “旧约”(1968年),第二卷谈“新约” (1969年)。接着,又有两大卷的《阿西莫夫氏莎士比亚指南》(1970年)。
    《阿西莫夫氏科技传记百科全书》后经两次增订,最终包含1510位古今科学家的传略,中文版书名《古今科技名人辞典》(1988年)。他在“序言”中写道:许多人似乎 “想当然地把这本书当作是集体努力的结果,即由我带领了一队数目可观的人马进行研究和编写而成”,事实上却是“我一个人做了所有必须进行的研究和写作,没有任何外来的帮助,就连打字都是我自己干的”。“我写这本书是出于一种无与伦比的爱好。因此,我非常珍爱它”。这部巨著也很成功。阿西莫夫曾有意仿照其体例,适时再写一部《阿西莫夫氏战争与战役传记百科全书》,可惜终未如愿。
    《作品第100号》过后十年,阿西莫夫迎来了他的《作品第200号》(1979年),其体例和格局与《作品第100号》完全相同,书末列出其第二个100本书的序号、书名、出版者和年份。值得一提,这十来年中阿西莫夫还出版了几部篇幅可观的文学类大书:《阿西莫夫注唐璜》(1972年)、《阿西莫夫注失乐园》(1974年)、《阿西莫夫注格列佛游记》(1980年)等。
    《作品第300号》的“引言”起首就说:“让我提醒你注意某些日期……我的头100本书花了我237个月的时间;我的第二个100本书花了我113个月;我的第三个100本书花了我69个月……”
    仅仅69个月就出了第三个100本书,是特殊情况下的产物:在此期间阿西莫夫与马丁·哈里·格林伯格合作选编了一大批短篇科幻故事集。在此前六十年间,曾有许多优秀的短篇科幻作品散见于大量科幻刊物上,再去寻觅已很不易。因此,若要找遍和读遍这些短篇科幻作品,然后作出判断与取舍,再加以背景介绍、注释评点,最后结集成册,就着实令人望而生畏。身为大学教授的格林伯格是一位科幻迷。他在同阿西莫夫的合作中,承担了大量庞杂的事务性工作,并与阿西莫夫共商编好每一本文集的要旨。阿西莫夫起先颇为犹豫:如此编成的书,该不该作为自己的作品予以编号?但他最后确信:应该如此。因为每一本这样的选编,他都付出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运用了他的学识专长,还大大影响了他本人的创作。阿西莫夫在其书单中用星号(*)标出这些选编,以示与其他作品有所区别。
    1988年8月13日,我到阿西莫夫家做客,自然要问:“目前您已出版的书总数达到多少了?”
    “请到这边来,”阿西莫夫边说边指着一排书柜说道,“从这里开始,一直到这儿,是我已出版的书。它们都是英文版的,而且实质上没有重复。非英文的译本均未在此留存。这是最新的一本,第394本。” “我希望今年能出到第400本书,但也许不一定行”。当时,离年底只剩下四个半月了。
    按惯例推测,《作品第400号》应该指日可待。出乎意料的是,阿西莫夫在1989年10月30日给我来信中说:“事情恐怕业已明朗,永远也不会有《作品第400号》这么一本书了。对于我来说,第400本书实在来得太快,以致还来不及干点什么就已经过去了。”“也许,当时机到来,我将尝试完成《作品第500号》(或许将是在1992年初,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我一直期待着《作品第500号》问世,它将按时间先后列出阿西莫夫的第301本到第500本书的详目。1991年岁末,我给他寄圣诞贺卡时,还曾提及此事,但没有得到他的回复。这使我隐约觉得:“莫非有什么事情不妙了?”
    1992年4月6日,阿西莫夫与世长辞。他未能为世人留下《作品第500号》,但是他留下了关注社会公众的精神、传播科学的热情、脚踏实地的处世作风、严肃认真的写作态度……
    阿西莫夫的记忆力非常强,兼之从18岁那年开始其日记毕生从未间断,这非常有助于他叙事准确。他的日记并未出版,但他出版了三大卷自传。第一卷《记忆犹新》(1979年),写到作者34岁时为止,全书朝气蓬勃,妙趣横生,随处给人以清新的印象。第二卷《欢乐依旧》(1980年),详述作者的文墨生涯,反映他的胜利和挫折,出书那年阿西莫夫正好60岁。
    阿西莫夫去世前一年,在重病中写完最后一卷自传,共23.5万个英语单词。这部自传在他去世两周年前夕才正式出版,其中文版《人生舞台——阿西莫夫自传》于2002年面世,约六十万字。书末有阿西莫夫遗孀珍妮特·阿西莫夫写的“后记”,还有作者生前亲自编定的“阿西莫夫书目”。《人生舞台》比前两卷自传更富于思想性和哲理性,它突破时间先后的限制,把作者认为有意义的话题作为一个个专题来写。全书共有166个专题,将作者的家庭、童年、学校、成长、恋爱、婚姻、疾病、挫折、成就、至爱亲朋、竞争对手,乃至他对写作、信仰、道德、友谊、战争、生死等种种重大问题的见解娓娓道来,每一个专题不过几千字,短的仅两三千字,可读性极强。
    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阿西莫夫在《奇幻和科幻杂志》上发表了他的“告别词”:“我一直梦想着自己能在工作中死去,脸埋在键盘上,鼻子夹在打字键中,但事实却不能如人所愿。” 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度过了成功而欢快的一生:“我的一生差不多走完了,我并不当真指望再活得很久” “那是美好的一生,我对它很满意。因此,请勿为我担忧”。他去世不久,享誉全球的天文学家兼科普作家卡尔·萨根在讣文中写道:“我并不为他担忧,而是为我们其余的人担心,我们身旁再也没有艾萨克·阿西莫夫来激励年轻人奋发学习和投身科学了。”
    阿西莫夫一生著述多达470种,其中非虚构类作品占269种,含科学总论24种、数学7种、天文学68种、地球科学11种、化学和生物化学16种、物理学22种、生物学17种、谈科学的随笔40集、谈科幻的随笔2集、历史19种、谈《圣经》的7种、文学10种、幽默与讽刺9种、自传3卷,以及其他14种;虚构类作品占201种,含长篇科幻小说38部、长篇探案小说2部、科幻小小说与短篇故事33集、奇幻短篇故事1集、短篇探案故事9集,以及主编短篇科幻故事118集。有一位热心的图书管理员说,阿西莫夫写的书几乎涵盖了杜威十进分类法的每一个类别。确实,没人比他在更广阔的领域写下更多的书。
    阿西莫夫的工作量大得惊人。但是他说:“其实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的工作量是一点一点增加的。这种情况就好像古希腊传说中的克罗托那的米洛,那位成功的举重运动员。据说他先举起一头刚出生的小牛犊,然后在小牛长大的过程中,他每天举它,直到他能够举起一头完全长大的公牛。”
    阿西莫夫在全世界拥有无数的“粉丝”,这也包括我本人。迄今在中国出版的简体中文版阿西莫夫著作,已经多达115种。须知,这并非百篇文章,而是百余本书;亦非一书多译,而是百余种不同的书!全世界无论已故还是健在的所有外国作家,其著作被译成中文的品种最多者,既不是莎士比亚、巴尔扎克这样的经典作家,也不是儒勒·凡尔纳、阿加莎·克里斯蒂这样的类型小说作家,而是艾萨克·阿西莫夫。
    四十年来,我研讨、介绍阿西莫夫的文章已不下四十篇,它们或视角不同,或主题各异,或深浅有别,或详略不一。其中,万余字的《阿西莫夫和他的科学幻想小说》(1981年)、近万言的《在阿西莫夫家做客》(1990年)、约两万字的《科普巨匠艾萨克·阿西莫夫》(2001年)、档案式的长文《阿西莫夫著作在中国》(2012年)等,皆颇受读者关注,庶几可为一窥阿西莫夫其文其人之初阶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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