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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南《碎玉投珠》:一块雕花“小甜饼”


    自2016年以来,女频网文圈甜宠之风骤起,至今方兴未艾。由此衍生出的新兴类型“甜宠文”,则着意摒弃了跌宕起伏的剧情设置与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转而以二三主人公日常相处过程中甜蜜琐碎的生活细节连缀成篇,因长度适中(30万字左右)且阅读感受轻松愉悦,也被读者们爱称为“小甜饼”。《碎玉投珠》的作者北南,正是因稳定出产品质上乘的“小甜饼”而广为人知。尽管《碎玉投珠》实在是北南作品中风格较为特殊的一部,早已逸出了“小甜饼”的标准规格,但仍不妨将其视为绝佳的参照系,以锚定这部作品在整个女频网文史中的位置与渊源。
    “小甜饼”,是对“甜宠文”的一种泛称。其中“小”字既指篇幅上的短小,也指题材、格局、设定以及立意上的“纯粹”与“简明”;“甜”字则暗示了它的功能性,即通过对一系列甜美日常生活细节的密集展示,来确保读者对“糖分”的足量摄入。它可以被视作某种具备安慰剂效果的“抗抑郁药物”,在自我取悦之余,更借此抵抗各种可能的负面情绪。
    正由于构造简单纯粹且功能性极强,“小甜饼”也很容易被遵循传统观念的文学批评所诟病。当然不可否认的是,这类作品的确存在故事结构松散简陋、人物形象扁平、题材重复、用词浅白、情节同质化等问题。但只要略微转换视角,便也不难发掘出其中所蕴含的某种现代食品工业的生产逻辑:为满足读者对作为快消品的“小甜饼”的海量需求,首先要保证的,就是原材料的简单易得与足量供应(题材集中于校园、职场);其次则应尽可能将制作工艺简明化、标准化、流程化(结构简单、人物扁平、用词浅白);在生产过程中,更需做好品质控制,以确保消费者买到的不同批次的货品,都能保持相对均等的口味与质感(情节同质化)。
    然而《碎玉投珠》这部作品,写的却是玉器行与古玩圈的那些事儿。这一起手,就似乎撑破了小甜饼的格局。但作者却无意写遍古董行内的熙熙攘攘、众生百态,就只拈着最根本的真伪之辨,再将那一真一伪,具象化为两个传奇人物:“鬼眼儿”张斯年和“鬼手儿”梁鹤乘。他们一人擅长掌眼,一人专攻制伪,又分别收了两位主人公丁汉白、纪慎语为徒,四人组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玩儿了一圈见招拆招。虽能借此窥见古玩江湖的一角虚影,但终究只是借力打力,没真打算往深处写。
    说到底,这看似是满篇玉器古玩,也无一字真写玉器古玩。不过是寻个由头,写这几位同门师友之间,日常生活中的朝夕共处与相交莫逆。可贵的是,小说尤其肯在细处做文章,总能将那人与人之间的诸般惺惺相惜,都丝丝缕缕地、编织进画笔刀尖之上你来我往的比拼较量:南红珠上灵光一闪,惹来画像石前锋芒尽出,芙蓉石掩了芙蓉面,鸡血印才凝出赤诚一片肝胆相照。到最后,你结珍珠扣,我雕白玉佩,器物后面隐着人物,刀法之中皆是缘法。往来行止,无一处不自在风流,言谈之间,也常有机锋迭出。
    这落笔处的细密心思、遣词造句间的水磨工夫,就极难得,是苏式点心的技法,精致考究、应时而为。但即便是如此这般,费尽了心思,拿花梨木模具脱出满纹的小方糕来,入了口,却也不是真正的苏式点心,还是那块小甜饼的滋味。又或许,其实口感已经有所不同,但做的人、吃的人,终究只当它是小甜饼,好吃解馋就够了,除此之外,都多余。
    除了写法上的用心,小说在情节脉络之间,也处处隐藏着突破“小甜饼”既有框架的冲动。纪慎语学的制伪手艺,在古董行里便是不折不扣的屠龙之术,怀璧其罪,又如何能够善始善终。乃师乃父,皆是前车之鉴。层层铺垫之下,至结尾处,戏剧冲突本已如弓弦满开,然而作者却不敢真的崩断了这根弦,反而缓缓松脱,小心避开所有紧要关节,安排了一连串看似激烈实则无关痛痒的滥俗闹剧,将整篇小说的格局,强行压制在了小甜饼的范畴之内。这古董行里,所有的狰狞残酷之处,也终归成了云中鳞爪,不见迷踪。
    也就是说,《碎玉投珠》其实是一块用着本不适合做成“小甜饼”的原材料,以对“小甜饼”而言过于精致的制造工艺,煞费苦心方才做成的“小甜饼”。
    相较于标准的“小甜饼”,《碎玉投珠》似乎颇有优越之处,但这非但不能改变它“小甜饼”的属性,反而暴露出其文与其质之间,因难以匹配而生出的违和感。尽管崎岖迂回,作者仍然选择了这样的创作路径,这已很难说是惯性所致,还是为了回应既有读者群体的阅读期待。而小说与甜宠文创作范式之间的撕裂与复归,亦在一次次撼动类型规范的同时,昭示出其强大的统摄力。
    最后,你终于拿起这块香甜又精致的雕花小甜饼,看一眼面上雕着的花,竟是如山如海的玉石摆件,影影绰绰的古玩江湖,和那江湖里的风流人物与风流云散。
    再尝一口,咂摸出悠长的甜味儿,却是汉白玉佩珍珠扣,与尔同销万古愁。‍
    (原文刊载于《中国文学批评》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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