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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颖小说集《生命伴侣》:烟火气息中的人生况味


    朱文颖的小说充满灵性,短篇更是在温和的人间烟火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清隽飘逸。她谈到过张爱玲、王安忆和杜拉斯对自己写作的影响,其实本质上,她和她们都不同,她就是她自己,智慧而又感性,犀利而又深情。人生、艺术、小说,这三者对于朱文颖来说是融为一体的,她没有刻意去强化生活的艺术感,也没有刻意突出小说的生活化,自然而然、随心而至又情思独具,她对人的情感和心理世界有着无障碍的穿越,即使短暂出现在她笔下的人物,她也同样认认真真对待。短篇小说集《生命伴侣》收录了《悬崖》《庭园之城》《凝视马丽娜》等10篇小说。郜元宝在小说集序言中写到他对文颖小说的理解:“朱文颖短篇小说最大的优点就是始终聚焦于人类真实的情感,在真实的基础上写出许多不同类型的情感关系。”这个判断建立在熟识的基础上,虽不能涵盖全部,却也说出了她小说美学比较重要的一环。
    表象世界背后的真实自我
    我们常常把生活表象的一些东西与本质主义混为一谈,尽管有些时候我们很清楚,这种假想的同一性是对价值的颠覆。小说貌似能够对正在经历的这一切做出记录、反映或者阐释,这是文学本来的使命。有进取心的作家会尝试采用各种不同的进入方式,就像朱文颖小说中写到的小剧场演出、行为艺术、一封深埋的书信、带有穿越感的历史复现等。元叙事提供了更多幻觉,如果说我们对生活和世界的认知确实存在一个本质整体,那么个人性的情感经历和心灵遭遇,仍旧具有反本质主义的可能性。
    朱文颖擅长在平凡的烟火气息和饮食男女日常悲欢之中挖掘人生意味,她的叙述始终都是温润从容的,甚至有着某种静观的出离。她对人世被忽视的某些处境和状态有着穿透性的敏锐捕捉,写出了具有普遍性的他们,或者独一性的她,那些细微的触觉和深层的挣扎,显示出一位优秀小说家的眼光和能力。朱文颖喜欢写男生双手脱把骑单车,这是一种出逃和飞翔的隐喻。比如《悬崖》里的姚一峰、《庭园之城》中的蒋向阳,都喜欢做出鸟的姿态。她还喜欢写女孩子脸上的雀斑,蒋向阳的妻子、姚一峰的未婚妻,平凡的脸因雀斑而不同,这些细节在她的小说里时隐时现,寻常又仿佛充满了某种秘而不宣的味道。身患绝症的曼玲有自杀倾向,商先生因躁郁症坠楼,自闭症男孩拒绝与人交流,绝症晚期的周先生骗取女性情感,课堂上滔滔不绝的蒋向阳有一个口吃女儿……并不是病人才会感受到身临绝境,正常人也会有站在悬崖边上的晕眩感,这里面包含着自我认知的障碍、多重困境中的挣扎与解脱以及时隐时现的死亡诱惑。
    《悬崖》是人生状态的隐喻,是人格认知障碍的隐喻,是自我认同分裂的隐喻。王霞与保险公司职员姚一峰的相爱多少有些勉强,她对自己和自己的生活都有太多不满。曼玲表面上看是衣食无忧的白领精英,其实同样活在绝望之中。姚一峰推销保险遇到的那个眼睛分得很开、表情呆板的女人,对生活失去了任何想法,甚至完全是麻木的。多年以后,姚一峰在南下的火车车窗里看到自己的脸,也是一样越来越僵硬的表情。几个女性处境不同,生命状态却有相似之处,小说写出了人生中无所眷念的绝望和放弃。
    《哑》中的蔡小蛾和陆冬冬有着相似的厌倦和恐慌。蔡小蛾本来计划自杀,偶然发现电线杆上的广告,来到陆冬冬家里,看到一个几乎被陆冬冬放弃的自闭症男孩。小说中将每个人从绝境拉回现实的力量,只有爱。自闭症男孩是她们与世界之间的桥梁,他给蔡小蛾和陆冬冬提供了自救的起点。小说结尾特别温暖,一个年轻女孩被电线杆上的广告吸引,爱是具有延展性的,也因此我们对人世有了最后的信赖。
    历史与围城掩埋的生活真相
    历史与个体生活有着怎样的关联?历史本身是连续性的,讲述历史的过程可能有很多中断,这种对于历史的反思,并不意味着与现实和解,但是其思想理路可以看出二者的关联。作家对历史的重新阐释,更像是个人化表达之中的后现代主义文化反思。
    《庭园之城》表面上写婚姻家庭的围城,其实还是个人和历史的镜像关系。“其实历史这东西,每朝每代的人都在重写,了解事实真相的可能性是极小极小的”,这既是历史老师蒋向阳的人生态度,当然也可以看成是他的历史观。40来岁的蒋向阳有些未老先衰,对于他来说,爬满青苔的城墙固若金汤,就像平淡无奇的人生。历史是反复拆迁之前最初的真实形态,也是不断拆迁和重建的虚构过程。小树林里跑步的蒋向阳、课堂上讲历史的蒋向阳、骑车脱把的蒋向阳,像一个捉摸不透的熟悉的陌生人。她究竟是谁?蒋向阳妻子脸上的烦累失望无奈,与《悬挂》中的姚一峰如此相似。小女孩关于生死的追问,比起围城中的中年人、围城之外的年轻人,应该更加接近作者想要表达的最终题旨。
    《生命伴侣》中有个关键词“敦煌”。这是一个时间和空间的历史设定,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坐标。程程和大李的新婚之旅是精心设计的敦煌之行,两个人的隔膜源自沙暴袭来悲从中来的那一刻。米薇是被抛弃的,而“我”在寻找历史的旅途中,其实是在寻找自己,周先生也不过是“我”的镜像而已。黄沙之下的历史、发掘者的受骗,怎样才能看到自己内心最真实的那一面?“是不是在大漠深处爱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第二条人生箴言,必须在生活里寻找一件感兴趣的事情,让自己活下去——在你这个年龄,应该知道这个道理。”这是朱文颖在小说中告诉我们的人生心得。小说引用了安德烈·纪德《人间食粮》中的那句话:你永远无法理解,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兴趣,我们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小说结尾写到:在回家的路上,我有一种强烈的幻觉,仿佛我们都是1700多年前丝路上的信使,奔走在敦煌附近落日孤烟的大漠上。前程漫漫,不知道黑风沙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前奔跑。
    正视女性生命的双重暴力
    情感纠葛对于个人处境来说,有着太多复杂性,我们每一个人都像小说家一样,在虚构的情感故事之中不断确认自我,每一个人的经历之中包含着的悲欢离合,构成了太多不确定性。在理性没有很好参与和指导情感方向的状态里,感情世界往往充满了不可知的力量。无论是成功者的自鸣得意,或者旁观者的艳羡,还是悬崖边上的自我放弃与他者拯救,对于女性生命来说,正视自我与正视世界同样需要勇气。
    《凝视玛丽娜》中有几处细节。李天雨和戴灵灵反复谈论玛丽娜的行为艺术,包括1974年意大利那不勒斯玛丽娜的“节奏0”以及“艺术家在现场”的无声对视。玛丽娜是革命者的后代,她面前的桌子上有72种东西,身体就是画布,观众可随意作画,自愿承担后果。这一场表演以手枪结束,是对女性身体的僭越也是对女性本体的僭越,人性中的善与恶、魔鬼与天使都被放大了。温情脉脉的生活表象之下是鲜血淋漓的真相,凝视对方其实是自我凝视,是与自己内心最深的人性凝视,与人性的深渊凝视。小说中,李天雨母亲早逝,父亲另娶,继母丢弃了李天雨的猫。桌上的鱼丸与鱼缸里的鱼和被丢弃的猫异曲同工,都是个体生命历程中尖锐的刺。房东疯狂咒骂李天雨,这些与玛丽娜面对的是一样的伤害。表面上看,这些是李天雨的成长代价,其实则是人性轨迹。也许就像小说中所说,只有空无一物是不可战胜的。
    《金丝雀》隐喻整个世界是一个牢笼,个体都是被抛弃的,爱有时候同样是枷锁,画地为牢的女性只有摆脱男性才能够获得自由。小说题目《金丝雀》是隐喻,女性的悲剧在于亲手把自己关进爱的笼子,摆脱囚禁的方式是摧毁笼子。小说中一个女性内在世界不断破碎的过程,也是挣扎反抗的过程。那些东西,经过一段按时间的演变、扩散,直到最终重新组合,恢复原貌,却一点都不像当初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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