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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震宁:做精品书,归根究底是境界


    出版业呼唤精品书已经多年。成功者经验多多,不成功者教训也多多,归根究底去想,大都是一个境界问题。
    那么,做精品书需要什么样的境界?
    “态度决定一切”
    先要有做精品书的态度境界。“态度决定一切”——这是迄今为止带领中国男子足球国家队唯一一次杀进足球世界杯决赛圈的原主教练米卢的名言——在态度问题上,做书如踢球,要成功,一定要有好的态度。要做精品书,编辑、出版人一定要有强烈欲望。我不想用“愿望”这个词来描述一个做精品书的编辑和出版人。对于一个要做精品书的编辑和出版人,“愿望”一词尚嫌绵软,“欲望”一词庶几能表达我们内心的紧张和冲动。
    前不久,写出长篇小说《白鹿原》的作家陈忠实去世,文学界、出版界哀悼、怀念、追忆之声甚隆,这与作家为人为文的品格相关,也与作家为创作精品7年多埋头苦干、呕心沥血的强烈欲望相关,还与人民文学出版社以何启治为代表的几位编辑多年来与陈忠实不离不弃、相守相伴、精心编辑的强烈欲望分不开。人文社编辑高贤均、洪清波接到陈忠实含着眼泪交到他们手上的书稿,不顾人在旅途,舟车劳顿,迫不及待地日夜审读,以敏锐的眼光和判断力确认这是一部精品书稿,以充沛的激情迅速把热烈褒扬的意见告知焦虑期盼中的作者,如此等等,无不表现出强烈的欲望。要做精品书,那么,请问,我们有强烈的欲望吗?作者有含着眼泪交上书稿的激情吗?编辑、出版人有急切审读、热切肯定好书稿的冲动吗?古人认为要出好文章,需“因情而造文”而不能是“因文而造情”,同理可证,做精品书首先要有“因情”去做的强烈欲望。
    毋庸置疑,在我们的作者群和编辑出版队伍里,具有做精品书强烈欲望的编辑、出版人大有人在,可是,我们却不敢说因此就大有精品书在。具有强烈欲望是一回事,能不能就此做好精品书又是另一回事。
    学养准备好了吗
    做精品书的境界,职业修养的境界更是不可或缺的。
    编辑、出版人只有具备做精品书良好的职业修养,那么,对具有写作精品书稿能力的作者才会锲而不舍,对偶遇具有精品书潜质的选题、书稿立刻有敏锐反应,更重要的是,对书稿具有亲切感,而不能让优质书稿从眼前滑过、自手中失落。上世纪50年代,人文社一位青年编辑龙世辉从写在一大堆杂七杂八稿纸上的故事中看到了一部独特的长篇小说胚子,于是他把小说作者曲波找来商量,帮助重新设计故事框架、情节细节、人物性格特点,作者编辑二人配合打磨多年,这才有了问世之后脍炙人口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而在此之前,人文社建社之初,第一任社长冯雪峰就曾经精心指导陕西作家杜鹏程修改并出版了红色经典小说《保卫延安》。在新时期之初,当被认为一位文学新人的长篇小说新作来稿被一位编辑一口否定之后,资深编辑龙世辉拿过来重读,大叫一声“好小说咧”,这就是首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芙蓉镇》的编辑经历。
    而路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出版经历则呈现出另一种情节。据《中国艺术报》报道,1986年,路遥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的写作,把书稿郑重地交给人文社《当代》编辑部的一位青年编辑,这就是说,一部后来被文坛和读者认定是精品的书稿主动投奔到编辑面前,然而,不曾想,这位青年编辑对路遥的写法毫无兴趣。那位青年编辑后来回忆当时的审稿感受:“读着读着,兴致没了。没错,就是《平凡的世界》第一部,30多万字。还没来得及感动,就读不下去了。不奇怪,我感觉就是慢,就是啰嗦,那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意料之中,实在很难往下看。”就此,《平凡的世界》成了当时《当代》杂志的退稿。也许,这不过是文学鉴赏上见仁见智、口味不同而退稿的常事,可是,对于一位编辑,如何避免因个人好恶而错过独具风格的书稿,永远是一个需要汲取教训的案例。可想而知,退稿对于写作艰难、生活困顿的路遥来说不亚于一记当头棒喝,据说,他从编辑手上接过退稿时双手都是颤抖的。正当他陷入困境的时候,中国文联出版社的一位青年编辑李金玉改变了这部书的命运。她相信写出过震撼人心中篇小说《人生》的路遥,在了解了这部书稿的内容后,便设法促使路遥把《平凡的世界》交她带回中国文联社。书稿很快就通过三审安排出版,一部精品书就如此这般在无心插柳柳成荫的经历中面世。而这部书,后来获得茅盾文学奖,一版再版,2015年在全国排名前十的大学学生的借阅量统计中居于首位。
    一部精品出版史,曾经发生过多少类似《平凡的世界》遭遇的故事。人文社出版的、后来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尘埃落定》也曾遭到多家出版社的退稿。世纪之交的国际超级畅销书“哈利·波特”系列更是经历了9家出版社的退稿。为此,我们要对怀着强烈欲望急于出版精品书的同仁们问一声:欲望强烈自然很好,可是,请问,大家的学养准备好了吗?当一部甚至几部精品书稿来到面前,我们的眼光准备好了吗?我们的判断力准备好了吗?我们对书稿应有的郑重态度乃至亲切感准备好了吗?
    现代出版业,大量产品是在出版机构运作下诞生的。做精品书,归根究底在态度,可是,归根究底并不只在于一个或几个编辑的态度和学养,很多时候在于这个机构的领导者、经营者和整个团队的境界。
    生产保障机制在哪里
    当一名编辑含着眼泪被迫把千辛万苦求来的原创书稿退回给作者的时候,当一名责任编辑为了一部心爱的图书哀求抓紧印制、抓紧营销而无人理会的时候,当一些编辑不再为挖掘精品书稿殚精竭虑转而去做一些低水平出版、重复出版以致自费出版平庸书的时候,我们要问,整个出版机构做精品书的境界在哪里呢?是的,几乎所有出版集团、出版社的董事长总经理、社长总编辑都说要做精品书,甚至大而化之,信誓旦旦要实施精品战略,可是,出版机构做精品书的机制准备好了吗?首先是要有做精品书的激励机制。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精品书一时不赚大钱,社里便无重赏,请问哪里来的勇夫?其次,要有评价机制。出版界曾经盛行过“一把尺子量到底”的说法,以为这是善于经营管理的表现,而这把尺子就是当年的经济收益,不少时候,精品书就在经济收益这把尺子的量度下极有可能窘态毕现,甚至发生“大惭大好,小惭小好”以致“嗜痂之癖”的苦恼人的笑话,请问,在这样的企业文化氛围里,谁还有做精品书的强烈欲望?作家宗璞的精心之作《南渡记》一开始卖得并不好,后来接到其续集《东藏记》书稿,人文社认定这就是一部精品,坚决投入,努力推广,作品最终获得茅盾文学奖,成为出版社的长销图书。倘若出版社只有一把经济效益的尺子,这部文气浓郁的作品很可能无声无息,甚至可能无疾而终。所以,当董事长总经理、社长总编辑大声疾呼精品战略而又没有强有力的精品生产机制保障的时候,当整个出版机构对于精品书生产持一种无可无不可态度的时候,编辑们不禁要问,可敬的领导啊,这一番慷慨激昂的口号,真的还是假的?
    这就是我们在讨论精品书生产时,为什么首先要归根究底追问编辑、出版人的境界的理由。我们不妨反思:要做精品书,欲望有“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追求境界吗?有学养能否做到“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投入境界吗?有呼唤能否确保“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发现境界吗?大学者王国维对做学问境界的描述已经为大家烂熟于心,做精品书难道不也同样需要这番境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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