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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弗尔特的诗与人生


    
    1981年的赛弗尔特
    
    《赛弗尔特诗选——唯有爱情不沧桑》 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 著 陈黎 张芬龄 译
    2018年2月6日,我在台湾花莲的家中工作到深夜,埋首于捷克诗人赛弗尔特中译诗选的工作。忽然间,屋宇剧烈摇晃,花莲发生了强烈的地震。慌乱中,我从电脑桌前急奔楼下,又挂念电脑中凝结了多日心血的文档,于是冒着危险反复上下楼数回。待余震越来越少、渐返生活常轨后,我对赛弗尔特的诗句“我求瞬间即逝的╱短暂喜悦”有了新的感受:世界美如斯,浮生亦晃荡。
    近日,《赛弗尔特诗选——唯有爱情不沧桑》出版,其中精选了《泪城》《全是爱》《无线电波》等诗集中共85首诗歌。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1901-1986)是当代捷克最重要的诗人,1984年,因其展现出人类顽强不屈、自由无羁的形象而获诺贝尔文学奖,歌颂女性、艺术和祖国之美是他诗歌中的三大主题。
    这几日,因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的肆虐,中国人民度过了一个不寻常的春节。无数人在家中静待着、期盼着,总希望能做点儿什么,帮助奋战在一线的同胞们早日结束这场与病毒的战争,取得胜利。
    回望过去,人类与疾病的斗争史相当漫长,15世纪至17世纪,“瘟疫纪念柱”曾遍立于欧洲各城镇,用以纪念身故于鼠疫的受难者。赛弗尔特亦曾写作长诗《瘟疫纪念柱》,以有三百年历史的布拉格古迹“瘟疫纪念柱”象征捷克的命运与历史。它可以说是赛弗尔特最重要、最醒目的诗。在《瘟疫纪念柱》中,赛弗尔特怀着对生命的敬畏、怀念与珍惜,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去造访/这些伤心地,/但我并未摒弃生之甜美。”
    美与善的种子
    捷克诗人赛弗尔特于1984年10月获诺贝尔文学奖。这是瑞典学院首度将此奖项授予捷克作家,授奖理由如下:“他那饶富新鲜感、官能之美和丰沛原创性的诗作为人类的顽强不屈和多才多艺提供了自由无羁的形象”。 得奖那年,赛弗尔特八十四岁,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崛起的捷克诗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他是捷克现代诗坛上的“首席长者”,被视为在多数西方国家已式微的一个文学类型的象征——国民诗人。
    诗歌在捷克有广大的读者,虽然捷克大约只有一千万人,但捷克诗人出版的诗集,销售量却往往是别的国家——譬如说美国——诗人的好几倍,也就是说捷克诗集的购买率可能五十倍于美国。在捷克,诗歌被视为一种普遍的日常活动,著名诗人的名字家喻户晓,作品广被引用和讨论。赛弗尔特病重之时,群众自发性地聚集在他屋外,安静地站着,表达关怀与敬意。
    赛弗尔特于1901年9月23日出生于日什科夫(Zizkov),布拉格近郊的一个工人阶级居住区。终其一生,他喜欢回忆在此度过的那段童年——有强烈无产阶级气味的小镇,多户合住的公共住宅、铁道、阳台、酒馆、特有的方言或俚语。赛弗尔特的母亲是天主教徒,父亲是无神论者和社会主义者,赛弗尔特和他们感情很好。他的父母虽穷,但并非衣食匮乏,尚有能力供赛弗尔特进入中学就读。他中学未毕业即离开学校,开始记者生涯,投身文学。
    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尚未结束而捷克斯洛伐克仍隶属于奥匈帝国之时,少年赛弗尔特写出了他的第一首诗。他早期的诗作说教意味浓,对无产阶级深表同情。1918年,捷克斯洛伐克独立,赛弗尔特加入社会民主党的左翼派,成为1921年成立的共产党的创党成员。
    赛弗尔特的第一本诗集《泪城》通常被认为是所有捷克诗歌里最具无产阶级色彩的作品。但从《罪恶之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在他心中,爱的力量始终比仇恨强大。
    神因一座“罪恶之城”而震怒,又因这幅画面而心生怜悯:
    就在这时一对恋人走过公园,
    呼吸着花正开的山楂树丛香味。
    对赛弗尔特而言,即是美善的种子,足以与革命行动的激情抗衡,这也是他在作品中展现的诗人特质始终高于政治人特质之因。
    在《信鸽》(1929)、《裙兜里的苹果》(1933)、《维纳斯之手》(1936)等诗集中,赛弗尔特显现了他对声音之美的独到运用:他的诗每每浓度高,具有歌一样的特质,注重声音的诸多面向(声调、韵脚、谐音和头韵)。诗集《信鸽》延续了赛弗尔特对诗歌的新体悟。诗的主题越来越转而聚焦于人生普遍经历的“失去”:随岁月的流逝体验到的童年的失去;即便在人生最热情充沛时刻也不时闪现的死亡的踪影。“失去”存在于每一个人生转折处,但每一次失去都意味着复苏的莅临,此种复苏不啻是一项礼物,即便它也终将消失。
    而在《蜡烛》、《维纳斯之手》以及《你的肌肤白皙如雪铃花》这些诗作中,我们可感受其精致、轻盈、抒情的诗艺。
    捷克的国民诗人
    1939年3月,捷克斯洛伐克的剩余领土被纳粹军队占领。赛弗尔特在德国占领时期和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出版了三本诗集——《披光》(1940),《石桥》(1944)和《一头盔的泥土》(1945)——鼓舞国人刚毅、有尊严地存活下去。他的诗表达了对祖国、对布拉格、对捷克语言的爱,赢得捷克民众的肯定。在1939和1945年间,他俨然是非官方的国民诗人。
    1945年5月,捷克重获自由,赛弗尔特再度活跃于新闻界。然而社会写实主义的拥护者在报章杂志对他大肆诽谤。他不再公开露面,只出版了他编辑的捷克作家的作品集以及他的译作——他所翻译的《圣经·雅歌》是特别杰出的译本。
    1954年后,拜文化解冻之赐,他的旧作选集(加入一些新的诗作)开始出版。两年后,他站在捷克斯洛伐克作家联盟第二届代表大会的讲台上演说:“愿我们真正成为国人的良知。请相信我,我们恐怕已有好几年不是如此:不是群众的良知,百万人的良知,甚至不是自己的良知……倘若任何人继续保持缄默,不说出真相,他就是在撒谎。”
    赛弗尔特这位在1920和1930年代以柔性抒情诗著称的诗人,而今成了公民意识以及公义的代言人。赛弗尔特的演说,一如他当时的外在形貌,留给听众深刻的印象。他拄着拐杖,举步维艰;但当他坐下时,看起来就像一块峭壁:坚实牢固,不可动摇。
    因重病潜沉十年之后,赛弗尔特以令人惊异的全新诗风复出文坛。在诗集《岛上音乐会》(1965)以及后来的诗作,他舍弃先前歌谣式(但有时易流于矫揉)的声调、押韵和比喻,改采简单、无修饰、叙述性,但不时迸现灵活动力的自由诗。《恋人们,那些夜晚的朝圣者……》一诗即是佳例。此诗描写一对恋人夜间野外幽会,喻之为“夜晚的朝圣者”,如达天国圣境。这首赛弗尔特六十几岁之作,可谓古今最美情诗之一,语言幽默而不雕琢,全诗想像力华美,极富情趣。诗人将闪闪群星比做是神祇偷窥人间的“钥匙孔”,真是妙喻。
    留名世界文坛的恒星
    1968年8月,捷克的民主运动被他国武力介入,当时重病在身的赛弗尔特情绪激动,他自病床起身,叫了出租车,到作家联盟大楼。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赛弗尔特被选为作家独立联盟的代理主席,一年后,此联盟解散。孤立又生病的赛弗尔特持续创作,他的诗作以打字机打出,地下出版的方式发行,每回数百本。他住在布拉格的郊区,为造访的人提供帮助,为他漫长的诗人生涯撰写回忆录。这本回忆录是真实记载布拉格的文化生活的百科全书。赛弗尔特在其中融入了他六十年来与捷克作家、艺术家和新闻记者来往的生活细节。
    此后的7年时间,他在捷克只出版了几本旧作的选集,但他的一部分新作被刊登于海外出版的捷克文刊物上。
    1981年,他的捷克语版回忆录《世间众美》在加拿大多伦多和西德科隆出版,而一个书名相同,但经过删修的版本,也于1982年在布拉格出版。
    赛弗尔特因病痛必须多次进出医院,因此他后期诗作里(譬如《如果一个人能够告诉自己的心……》《夜间的黑暗》《自传》《手腕上的花环》《一封未完的信》《给画家欧塔·雅纳切克的诗》等诗)经常触及死亡和孤寂,语调变得深沉、忧郁,且带悲观、虚无色彩。年轻时的赛弗尔特曾在《变形记》一诗里戏谑、魔幻地说:
    没有棍棒,老年就残废无力,
    而棍棒能变成任何一样东西
    在这无止歇的奇异的游戏,
    也许变成天使的一双翅翼,
    此刻张得很开,欲腾空飞行,
    无形,无痛,像羽毛一样轻。
    而年老的赛弗尔特在《皮卡迪利的伞》一诗里悲凉地说:
    但若要对抗宇宙
    一把脆弱的伞又有何用?
    更何况它不在我手边。
    仿佛夜行的蛾在白日
    依附着粗糙的树皮,
    我受够了
    这样紧贴地面
    一路前行。
    诗的语调或许有变,但经历两次大战、国家被占领、同胞被奴役、生命受威胁、人性尊严受摧残的赛弗尔特依然展现了苦中寻乐、为更美好的生存而努力的信念。
    1984年10月获得诺贝尔奖后,全世界的目光终于转向他。来访的电视团队和报社记者络绎不绝。他继续写诗,但因病毒性肺炎再度住院。
    他的英译诗选编译者,康奈尔大学教授乔治·吉比安(George Gibian)描绘最后一次到赛弗尔特病房探视他时,赛弗尔特像往常一样机灵、有活力、和蔼可亲。他对许多事情都很感兴趣,无论远近。他问起美国的生活、朋友们、政治;他讲述他在布拉格、在巴黎、年轻时和近日所遇到的趣事和劫难。正是这样的赛弗尔特,才能从另类角度写出《哈雷彗星》这般有趣的诗——一般人站在地面仰望星空,他则攀升到太空的高度俯视星空和人间:
    下方地平线上的教堂尖塔
    看似用亚银铝箔纸剪出的图案,
    而星星在它们上方浮潜。
    1986年1月10日,赛弗尔特去世。捷克失去了它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所孕育的杰出诗人群的最后一名成员。但他不是短暂划过诗坛的流星,而是留名世界文坛的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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