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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利斯当与伊瑟》:摇曳的爱之礼赞


    
    施康强
    翻译家、散文家施康强先生于2019年10月27日不幸逝世。施先生曾为罗新璋译著《特利斯当与伊瑟》作跋,本报特刊此文,以表缅怀之情。 ——编 者
    “诸位大臣,孤家叨天之福,复承诸卿之力,得以收复国土,昭雪世仇,对先父业已尽到人子之责。但把孤儿孽子抚育成人的,是骆豪德与康沃尔的马克王:这两位长者,实我重生父母。受恩不忘,敢不竭诚图报!……”
    如果不是“康沃尔的马克王”提醒这里讲的是个外国故事,读者会以为自己是在读一篇明清拟话本小说。正是这一文体上的刻意模仿和追求,形成罗新璋译《特利斯当与伊瑟》的最大特色。特利斯当与伊瑟的故事起源于古代凯尔特族的传说,在中世纪被吟唱诗人写成文字时染上骑士文学的色彩,今天通行的是法国学者贝迪耶的近代法语改写本(1900)。说是近代法语,遣字造句多见古意,不同于近代作家写小说。翻译这本书,相应要求译者使用一种与现代汉语有别的白话,让读者产生一种时间上的距离感。译者这一努力是成功的。
    如译者在《译本序》中所说,朱光潜先生早年译过此书。译家大概都有这种经验:如系重译,动笔前最好不要先读旧译本,更忌把旧译本放在案头,随时参照,否则旧译将似怨魂附体,处处纠缠不清。倒是全书或一章译毕后,可与旧译对照,互参得失,既免剽窃之诮,复得他山之助。译者对朱译着实做了一番消化功夫,推陈出新,同时决不抹杀其精彩之笔。如第十七章《狄那斯》,好友卡埃敦陪同特利斯当去偷窥随国王出猎的伊瑟王后。他们先是看到国王的随从,然后是王后的仪仗。此段文字摇曳多姿,极尽铺张之能事。试以金圣叹评《水浒》之法评之:
    浣妇,侍婢,勋贵的妻女走过之后,来了一匹骏马,上骑一位丽人。卡埃敦乍见之下,惊为天人,乃叹道:“啊,真王后也!”特利斯当告诉他,来者不是王后,乃她的贴身婢女嘉湄。是为春云一展。“接着,又过来一位骑银马女郎,皮肤比阳春白雪还白,樱唇比三月玫瑰还红,眼睛亮得如同清泉里闪烁的星星。”卡埃敦以为这回该是王后本人了,特利斯当又告诉他,此乃她忠心的伴娘白兰仙。是为春云再展。然后,“此刻路上猛然间现出一片奇彩,仿佛枝叶间突然迸出万道霞光:金发伊瑟终于驾临!”是为春云三展。“此刻路上猛然间现出一片奇彩”,乃沿用朱译“那条路上猛然间现出一片奇彩”,特为表出之。
    译者潜心翻译理论与实践多年,平素服膺傅雷与钱锺书先生。傅雷善用“一字二译”法,如《贡第德》中:“玛丁下了断语,说人天生只有两条路:不是在忧急骚动中讨生活,便是在烦闷无聊中挨日子。”“讨生活”与“挨日子”,原文中是一个词,直译应作“人生……不是在忧急骚动中,便是在烦闷无聊中过日子”,而汉语的行文习惯,此处宜用两个同义词。译者偷得此法,时见应用。如该书第六章《大松树》,马克王听信谗言,欲监视其妻,但白兰仙早有觉察,提醒特利斯当与伊瑟注意。“故马克屡试其妻,伊瑟亦未坠其彀中。”此亦一字二译,盖从原文直译,应作“国王徒然设计考验伊瑟”。译者乃剖一句为两句,前句用“妻”字指伊瑟,以免重复。又,钱锺书《谈艺录》引邓南遮言,一字在三页后重出,便刺渠耳。译者亦注意此道,尽量避免在相邻两页中有重出的动词和形容词,读者自可验证。
    遇到人名,译者喜欢音义兼译。《列那狐的故事》中,他译狐狸太太的芳名为“艾莫丽”(Hermeline),两只乌鸦分别为“黑尔懵”(Ermande)和“吉失灵”(Tiercelin),母鸡名为“牝特”(Pinte),绵羊名为“裴羚”(Bélin le mouton)等。该书译爱尔兰巨人名为“莫豪敌”(le Morholt),忠心的伴娘名为“白兰仙”(Brangien),宫娥名为“嘉湄”(Camille)、“薄履娥”(Brunehaut),矮子名为“伏偻生”(le nain Frocin),特利斯当的爱犬名为“尤驰腾”(Husdent),等等,亦小慧可嘉。可能是为了与朱译有别,男主人公的名字译成“特利斯当”而不是“愁斯丹”,而这个名字本有“愁郁”的意思在内。反之,“白兰仙”这一类译名,音虽近似,义与人也相配,但是原名没有似花如仙的含义。翻译之道,不是过于原文,就是不及。原作于译文白得一笔利息,如曹禺译莎士比亚名剧为《柔蜜欧与幽丽叶》,有意使读者望文生义,作者当欣然笑纳。
    至于特利斯当与伊瑟的故事本身,据说爱情与死亡是文学的永恒主题,那么这对男女双双殉情,爱情加死亡,可谓双料主题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特利斯当与伊瑟,普天下有情人当为他们一洒同情之泪。人过了浪漫、感伤的年龄,虽不敢以大丈夫自居,倒也不轻易湿眼眶酸鼻子,于文学作品当别有会心,赏鉴于牝牡骊黄之外,或直承寡情者与不贤者同识其小,亦无不可。读凡罗那情人的故事,可能对那场瘟疫更感兴趣;对化蝶的梁祝,倒愿意考证他们的籍贯履历。关于特利斯当与伊瑟的传奇,说不定更注意从中窥见凯尔特旧俗与中世纪的古风。书中屡屡言及马克王的寝宫,不但外间有勇士值卫,就是内室御榻之旁,也有人陪宿——不是娇媚的宫娥,而是赳赳武夫。想起赵匡胤那句名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马克王真雅量矣。又,中世纪的骑士阶层乃至国王都不识字,立言命笔是教会的专职。特利斯当致书国王,须由隐士代笔;国王获书后,须由祭司开读。
    第三章《金发美人》,特利斯当前往爱尔兰寻找金发美人,爱尔兰国王为表示不计较他杀了妻弟莫豪敌的前仇,应伊瑟之请,吻了特利斯当的嘴唇。为象征和解、宽恕而接吻是欧洲中世纪的风俗,起源于原始基督教信徒之间互祝平安的“神圣之吻”。周作人译丹麦尼洛普博士的《接吻与其历史》(见《永日集》)举了几个法国的例子,未提爱尔兰国王给特利斯当的吻。此风中世纪后极为罕见,仅能找到两例。1563年法国天主教徒的首脑德·吉斯公爵被暗杀,他的寡妇遇见新教徒的领袖科利尼大将,后者立誓说他并未参与暗杀,于是双方接吻,互释前嫌。1792年法国大革命期间,立法议会内部斗争激烈,而普奥联军正向巴黎进逼。议员拉穆莱特在议会上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说,呼吁大家忘记一切争执,团结对外。于是议员们立刻互相拥抱,交换和解的接吻。不过到了第二天,争执又复生起。
    特利斯当与伊瑟不同于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后两对是纯情的少男少女,前者当时有背封建伦常,在今天也是一种通奸关系。骑士对他崇拜的贵妇人本应发乎情而止乎礼,事实上精神恋爱更是“不可能的爱情”。骑士文学作者写到越礼行为时都有点心虚,总想为主人公找点辩解,“药酒”乃成为骑士传奇中常用的关目。第十二章《神判》,马克率群臣在两国交界处的荒原与亚瑟王相会。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中以湖上骑士郎世乐最有名、最骁勇,他与王后桂乃芬相爱。法国国立图书馆收藏的一幅15世纪版画上,桂乃芬和郎世乐,与特利斯当和伊瑟一样,也在一条船上共饮药酒。英国作者马罗礼于15世纪写定的《亚瑟王传奇》中无此情节,但该书第十一卷写郎世乐被人敬了一杯药酒,顿觉春情荡漾,把握不住,遂把伊兰公主误作情人桂乃芬王后,与她同房,后来生下最纯洁的高朗翰骑士,完成取回圣杯的宏业。这里药酒又用来开脱郎世乐背弃桂乃芬的行为了。中国古代小说、院本乃至当代影视亦有一俗套:男方对女方有欲念而女方无意,男方便设法把女方灌醉或在酒里下麻药或安眠药,在女方无力反抗时得逞。欧洲古代的药酒当是被夸大了效用的媚药。中土非无此物,但在文学上未扮演重要角色:才子佳人定情,以诗,以扇,以香罗帕、描金凤、玉蜻蜓。此物不祥,偶尔出现,必致人死命,如《赵飞燕外传》中的汉成帝,又如清河县开生药铺的西门大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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