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华:《人生初年》序:一粒沙子看世界
http://www.newdu.com 2024/11/28 08:11:23 今日语言学 胡建华 参加讨论
编者按: 冬冬,北京大学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博士,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博士后,中国某医科大学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也是北京语言大学教授李宇明的女儿。在女儿出生后,李宇明先生同家人一起记录了她0—6岁时期学习语言的点点滴滴,并整理出版为《人生初年》。 本文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胡建华研究员为该书作的序言。文后附李宇明教授的文章《一部用30年心血写就的著作》。 一粒沙子看世界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胡建华 从事儿童语言研究,仅有兴趣和志向是不够的,还必须像鲁迅先生所说的那样,一要学问,二要同志,三要功夫,四要资本。除了这四样,当然还要有儿童。没有儿童,儿童语言研究自然是万难做成。但只有儿童,没有其他,大概研究也做不成。 以上五样,李宇明先生开始从事儿童语言研究的时候,除了“资本”,如鲁迅先生所言,是“逆料不得”之外,其他几样竟然都已具备。李宇明先生的学问自不待言,除了对汉语语法有专门研究,他还对文学、发展心理学、心理语言学、社会学、人类学、教育学、遗传学有广泛的涉猎和深入的思考。如果在语言学以及其他相关学科方面没有足够的知识储备,李宇明先生大概也不会对儿童语言研究突然产生兴趣并把这一研究坚持下去。 现在做研究,有机会得到各种类型的项目资助。因此,实证研究所需之资本,即经费,便有了基本的保障。而在20世纪80年代,这类保障,对许多从事语言研究的学者来说,则很难获得。那个时候,国家经济建设刚起步,底子尚薄,投入到科研的经费自然十分有限,以致搞原子弹的有时还不如卖茶叶蛋的。因此,对研究人员来说,大概能够拥有的,唯有那无上的学术激情。在那个难以为学术理想和研究激情提供基本物质保障的年代,李宇明先生却偏偏是一个充满理想并富有激情的学者,所以他一旦认准了要做儿童语言的实证研究,即便是没有条件,也一定要创造条件。他用读研究生时买来学英语的一台转动起来刺啦作响的录音机,记录自己女儿冬冬的语言发展。李宇明先生做儿童语言研究,除了肯花工夫,还特别善于走“群众”路线,为了保证他不在家时能有人继续记录冬冬的语言发展数据,他把自己的学术事业变成了自己家族成员的共同事业,把家里许多人都发展为冬冬语言发展的观察员和记录员。所以,李宇明先生开始进行儿童语言研究的时候,虽然没有经费支援,但却不缺族内“同志”的支持;其中,他最亲密的同志加战友自然是白丰兰老师。李宇明先生和白丰兰老师所进行的这项实证调查研究是靠他们共同的学术“信仰”支撑起来的。在他们的感召下,一个以准确记录冬冬的语言发展为己任的家族跟踪、记录团队自然形成。在家族团队成员的帮助下,他们在长达2200余天的时间里,用11本22开的笔记本对冬冬的语言发展情况做了近百万字的忠实记录。于是,便有了这本《人生初年——一名中国女孩的语言日志》。 冬冬日志原本(1985—1991) 李宇明先生在本书的“致读者”中说:儿童是“上帝”专门制造的学习语言的“小机器”!的确如此!我们知道,凡人类语言,都有复杂的结构,但儿童凭借其十分有限的经验,就可以在短短的几年之内获得具有这些复杂结构的语言,而且不管世界上的语言有多么不同,儿童学会一种语言所需的时间大致相同,这实在是非常神奇!儿童在获得一种语言时,从成人那儿接触到的多是一些零散而有限的语言数据,这些语言数据的输入虽然对儿童语言的发展有着极大的促进作用,但却不是儿童语言获得的决定性因素。在不同的文化和语言环境中成长的儿童,不管他们最终所获得的语言在表面上有多么大的差异,他们的语言发展都具有惊人的一致性。世界各地儿童获得语言的次序、年龄以及经历大致相同。虽然儿童之间存在个体差异,但这种差异与他们获得语言的一致性相比,便显得微不足道。儿童似乎天生具有一种获得语言的能力,这种能力具有生物遗传学上的意义。这也就是说,这种能力是人所独有的,而动物却不具备。所以,我一直认为是语言定义了人性。什么是人性?那就是人具有而非人不具有的特性。在个人、种族以及民族之间,儿童的这种语言获得能力是没有本质上的差别的。儿童获得自己的母语十分迅速,而且这一语言获得能力还受年龄的限制。语言获得的能力,不管是一语还是二语,是随着人的成熟而下降的。这种现象在手语的获得上也是如此。显然,人类的这种语言获得能力是遗传而来的,它受人类大脑物质结构的限制,其背后隐藏着大脑的奥秘。因此,儿童语言获得研究实际上是对人脑奥秘的探索,所研究的是人脑的认知机制。 研究儿童语言获得,就是研究语言获得的“小机器”,也就是研究这一“小机器”的运作机制和工作原理。研究其运作机制和工作原理,目前普遍使用的方法无非是两种。一种是长期跟踪调查,另一种是横向实验。长期跟踪调查,可以形成儿童语言发展数据,而所记录的数据可以反映儿童语言发展的基本轨迹。通过对数据的研究和分析,并进而把发展数据和横向实验相结合,就有可能从某一个侧面揭示儿童语言发展的奥秘。儿童语言研究是实证研究,这一研究的基础是数据。中国是人口大国,所以儿童也多,但已经公开的儿童汉语数据却并不多。之所以如此,部分原因是获取儿童语言发展数据十分不易。要获得这类数据,研究者需要入户做跟踪调查,而进入他人家中获取儿童语言数据会受到各方面条件的限制。一般来说,研究者不大可能每天都到被研究对象的家中进行跟踪记录。另外,就是入户跟踪调查,一般也只能是一周一个小时。每周去的次数多了,或者每次跟踪记录的时间太长,都会给被调查对象的家人造成诸多不便。所以,这世间可以研究的儿童估计不在少数,但最终真正能够成为研究者每日的研究对象的,大概也就寥寥了。如此看来,李宇明先生的这部包含2200多天冬冬语言发展记录的日志,实在是十分难得! 小小读书郎(1988年4月) 对儿童语言获得奥秘的探索,在西方最早是由心理学家展开的,而在国内,情况也基本如此。20世纪80年代,以李宇明先生为代表的中国内地的语言学家开始书写从语言学角度研究儿童语言发展的新篇章。在《人生初年》这部日志里,李宇明先生不仅继承了威廉·蒲莱尔等心理学家的研究传统,对冬冬人生初年的生活、行为及心理活动做了详细的记录和描写;同时,还从语言学角度对其语言的发展做了记录和描写。除此之外,日志对一些前语言(pre-linguistic)阶段细节的记录也让我印象深刻。最近几年我对儿童前语言阶段的指向(pointing)与互动(interaction)比较感兴趣,因此在读日志时,便特意去看日志有没有记录冬冬第一次以手指物的行为。等我翻到1985年7月11日的日志(冬冬第177天,将近6个月大)的时候,便读到以下这段记录: 地下的席子上,放了几个红红的山楂果。 冬冬的两只小手,一替一下拍打席子。随着拍打的响声,山楂果蹦蹦跳跳地乱窜。其中一个果子,向远处滚去。 她一直盯着那个越滚越远的山楂果。山楂果停下了,她也收回目光,看着大姑的眼睛,右手指着果子,“啊啊”地叫喊。 冬冬盯着滚远的山楂果看,山楂果停下来,她便收回目光去看着大姑的眼睛,然后右手指着果子,同时发出“啊啊”的叫喊声。通过以上记录,我们可以知道冬冬在将近6个月大的时候就能够在自己与大姑和山楂果之间形成指称三角(referential triangle)关系,她的这一指称行为要比西方已有的文献记录早几个月。她的指向手势与意图性的(intentional)发声(vocalization)是相互配合的,根本就是一种前语言交际。显然,冬冬与大姑的交流是一种意图性的交流,其指向动作是和发声同时出现的。实际上,已有的文献并没有太多关注指向和最初的发声之间的关系。而对这一问题的探讨,我认为,或许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儿童在前语言阶段具有什么样的内在语法知识。 《人生初年》所记录的虽然仅是冬冬这一个体早期的语言获得与认知发展情况,但如果所描写与刻画的事实以及所揭示的发展轨迹,是个体的本质属性的反映,那么,这一描写与刻画之中就必然蕴含着某种普遍性。普遍性总是寓于个体之中,而不是统计之中。我们要区分个体所蕴含的本质属性的普遍性与统计意义上的普遍性。这完全是性质不同的两种东西。个体的本质属性之所以具有普遍性,是因为它具有绝对性,而靠统计得来的所谓的普遍性仅是一种倾向性,并不具有绝对性,因为倾向性并不代表事物的本质属性。事物的本质属性从来不靠统计来揭示、证明。因此,对个体本质属性的研究就是对普遍性的研究,正如威廉·布莱克所言,我们可以“通过一粒沙子看世界”。 于北京通州 2018年10月8日 附: 一部用30年心血写就的著作 《人生初年——一名中国女孩的语言日志》 李宇明 《人生初年——一名中国女孩的语言日志》是一部科学观察著作,是一名中国儿童成长的语言日志。孩子的父母作为语言研究者,有意识地观察记录了这个乳名叫“冬冬”的女孩零到六岁半的语言发展,以及她在这一阶段的生活、行为、心理活动等,时间从1985年1月16日到1991年7月29日,采用白描纪实的手法,以真实材料取胜。据考察,这是世界上跟踪记录儿童语言发展时间最长的科学研究。 书稿按日期编排,分上、中、下三卷。每月有大标题,每日又设计若干小标题,记录的内容包括语音发育、词汇及语法的习得,是原生态的语言发展记录。其中穿插了大量的方言、俗语、儿歌、民谣等语料,作者还对一些难懂的方言或有趣的现象做了恰到好处的注释或点评。这部著作,可以说是家长、幼儿教师的参考书,对语言学工作者、儿童文学作家、民俗学家等也有一定的阅读价值。 根据当年录音整理的87段音频穿插书中,读者可以通过扫描二维码,直接听到与冬冬相关的30多年前的“实况录音”,体验具体的语言场景。孩子的40多幅涂鸦,从最初散乱的点、线,到逐渐成形,到后来能够逐步表现孩子眼中的世界,从另一个角度记录了孩子的成长发育。冬冬作为独生子女如何在家庭中长大,家长的教育理念、引导方式等,在婴幼儿教育方面也会给人以启发。书稿还记录了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的社会风尚、邻里关系、人们的生活状态等。可以说,这是一部体现“融媒体”精神的立体著作,是充满童趣、学趣、生活情趣的读来引人入胜、难以释卷的著作。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商务印书馆汉语中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