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格里加尔再说伏契克
http://www.newdu.com 2024/11/24 11:11:43 未知 newdu 参加讨论
九月,捷克的布拉格秋色正浓。13日下午,从市中心瓦茨拉夫广场坐地铁,再换乘两次公交车,便到了布拉格四区的霍班诺娃街,那里有一大片住宅小区,比起市中心那一栋栋百年老楼,这里却多是新建的楼盘,高低错落。在一幢十三层大楼的门口,今年91岁高龄的捷克作家、文学史家、艺术评论家格里加尔已穿着浅色正装迎候我们,这令我们很是感动。 很多中国读者不知道格里加尔这个名字,但他写的《为欢乐而生——尤利乌斯·伏契克传》(以下简称《伏契克传》)却为中国读者所熟悉。如果说伏契克写于监狱的《绞刑架下的报告》(以下简称《报告》)给读者带来了精神上的震撼,那么格里加尔写的伏契克传记则让读者对这位反法西斯英雄有了更加全面生动的了解。有意思的是,《伏契克传》中文版自1958年在《世界文学》杂志选载至1986年6月后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一直将格里加尔的国籍标为苏联,究其原因,可能因为此书是从俄文转译的,翻译者想当然地把他当成了苏联人。 格里加尔住在三楼。这是一栋真正意义上的“大楼”,因为每一层都有数不清的房门,可却出奇的宁静。推门而入,是复式结构,与我们这里的设计不太一样。我们通常是往上的楼梯,而这里是向下走的,从楼道开始,一直到客厅、书房、工作室,乃至厨卫间,几乎都被书架给占据了。所以,准确地说,格里加尔的寓所就是一个图书馆,而人高马大的主人穿梭于其中,赫然是书世界里的君王。我们的到来,让格里加尔异常高兴,因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人再与他谈论伏契克了。事实上,他有许多的话想说。 我们在客厅落座后,他说,能够坐下来一起聊聊伏契克,非但说明彼此是志趣相投的好朋友,而且这也是一个节日——刚刚过去的9月8日是“世界新闻记者日”。这个纪念日是因伏契克而设立的,正是在1943年的这一天,伏契克被德国纳粹在柏林勃洛琛斯监狱绞死。 话题自然从伏契克和他的《报告》开始。近些年,有一股否定伏契克的思潮在涌动,不仅称《报告》是伪造的,说被关在监狱里的伏契克根本不可能提笔写作;还有人指责格里加尔的《伏契克传》拔高、甚至神话了伏契克。格里加尔从一个文件袋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份材料,这是他用心保存的伏契克写的一篇文艺评论文章手稿,而上面的字迹与《报告》的字迹完全一致——在去探访格里加尔的前一天,我们去过捷克民族档案馆,在那里看到了几年前再次被测审,确认出自伏契克之手的《报告》手稿。格里加尔说,他是在写作《伏契克传》的时候得到这份宝贵手迹的,在整个写作过程中,他始终由此感受到伏契克的气息,看着伏契克亲笔写下的每一个字,仿佛他就在自己的身边,俩人一直进行着心灵的对话。 格里加尔告诉了我们两件先前不知道的事情:第一,他写作《伏契克传》并没有获得当局的支持,反而受到很大的干扰——他们希望他将伏契克写成一个高大完美的人。在完稿后,对于删改要求,他大多拒绝了,因为他认为伏契克既是一位英雄,同时也是一位凡人,他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正因真实而饱满而感人。比如,伏契克在被追捕期间躲到了庞克拉茨区的巴克斯家,女主人的表妹丽达既年轻又漂亮,感情细腻丰富,梦想着当一名演员。而伏契克不仅研究戏剧,还有舞台表演经验,所以,他们俩经常在一起谈论表演,朗诵诗歌,甚至排戏。丽达以一个19岁的姑娘所具有的全部热情,沉浸在孩子般的顽皮任性和青春幻想之中,还把这一切毫不掩饰地向伏契克表露出来,并渐渐自觉地以伏契克为榜样,开始帮助他的秘密工作,伏契克后来在《报告》中写道:“丽达饱经风雨。她原来是用特殊钢材制成的人”。由于丽达的男友最后叛变了革命,书稿中如果涉及她,会有损伏契克的声誉,但格里加尔却坚持在书中写下了这个情节。第二,格里加尔撰写伏契克传记时,引起了伏契克夫人古斯塔微妙的心理波动。她认为写伏契克的传记非她莫属,不希望有人捷足先登,因此,格里加尔在写作时倍感压力。事实上,格里加尔的《伏契克传》1958年便付梓出版,而古斯塔撰写的《回忆尤利乌斯·伏契克(纳粹占领时期)》直到1961年才在布拉格出版。 格里加尔对历史有反思精神,他很坦率地说,对于伏契克的宣传,后来的确有些过头,甚至有将其“神话”的倾向,其中包括给伏契克反抗纳粹的地下斗争添枝加叶等部分。因此,我们问了格里加尔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您在《伏契克传》里有否虚构或者杜撰一些伏契克的‘高大上’的故事?”格里加尔没有任何犹豫地回答说:“没有。”他站起身来,去了自己的工作室。不一会,他捧着一叠本子进来,最上面是一个大开本笔记本。 他一边打开本子给我们看,一边告诉我们,这是他当年为写作《伏契克传》而做的采访笔录,他书中所写的一切均有出处;他还补充说,由于当时二战结束不久,当事人的记忆还很清晰,而且他在采访中非常注重事实的考据、对被采访对象的记忆进行互相印证,所以当事人的回忆是可以采信的。我们看到那些本子都已泛黄,但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格里加尔当时对二十多位曾与伏契克有关的当事人的采访。格里加尔捧着他的采访本,脸色凝重,凸显出他那花白的头发和眉毛。那些被他用笔记录下来的众多当事人的记忆属于个人,但也属于一个国家和民族,历史的记忆不会因为时间的流转而被淹没,或者被随意篡改。 格里加尔对《伏契克传》长期得到中国读者的关注格外看重,令我们意想不到的是,为了让中国读者在当下语境下加深对伏契克的认识和理解,他特意赶写了一封《致我的〈为欢乐而生〉中国读者的信》,让我们传达给广大的中国读者。 格里加尔在信中写道:对重要历史人物的评价,会伴随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愈是与其时代的根本矛盾相纠缠,人物评价的差异变化也就愈分明。战后,伏契克成为社会主义战士理想人格的标志性英雄。在着手创作伏契克传记《为欢乐而生》时,我一开始是尝试着把他按照我认为的原本面貌来描绘的。其实,伏契克的一生愈是被当作美德和楷模的样板,他的真实形象就愈可能被掩盖。在1963年发表的《人物与传奇》一文中,我就反对将伏契克过度理想化。我提出的批评意见颇受欢迎。1989年之后,先前对伏契克的夸张的尊崇和“神话”,突然被一场诽谤和最卑劣的谎言风暴所取代——伏契克不再是英雄,而是一个叛徒;不再是一个无畏的抵抗战士,而是一个懦夫;《绞刑架下的报告》并非其作品,而是他人伪造的赝品。伏契克遭遇了第二次行刑。恶毒的谎言最终逐一被证伪。但是,关于伏契克的争论仍未结束。未来,两种对立的力量都将分别粉墨登场。 读着格里加尔致中国读者的这封充满理性思辨的信,我们希望他写的真诚而翔实的伏契克的传记《为欢乐而生》还能再度在中国出版,希望这次的中文版能够从捷克文直译,希望这一次他被写错的国籍能得到更正,也希望这一次这位老作家能够得到应得的稿酬。 这时,窗外的天色有些暗了下来,原来计划的一个钟头的拜访,不知不觉间已然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我们不忍心再继续打扰一位年过九十的老人。格里加尔站起身,将他准备好送给我们的他的著作一一题签后递给我们。格里加尔长期任职于捷克斯洛伐克科学院、捷克文学研究所,是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和荷兰文学学会会员,并在布拉格、柏林、奥洛穆克、阿姆斯特丹等地大学教书,涉猎领域广泛,是位有国际影响力的捷克学者,虽然年事已高,但至今笔耕不辍,每年都有新著出版。看着他那么多题材多样的著作:《报告文学艺术》《文本结构与文化符号学》《持续时间和变化》《伦勃朗和毕加索》《毕加索悖论》《十一月的痕迹》《论战争》《911》……我们不禁感叹他真是跨界写作的高手。 格里加尔执意将我们送到电梯口,他弯下颀长的身子与我们一一拥抱道别,眼神深邃,笑容慈祥。忽然,他问我们何时再见,我们回答说可能要到2023年了,那年是伏契克英勇就义八十周年,我们再来参加纪念活动。他听后,像孩子一般喃喃说道,那还得等好长时间呢。当电梯门快要关上的时候,格里加尔声音响亮地说了一句特别让我们动容的话:“我把许多的希望寄托于中国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