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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奖作家托妮·莫里森的马嚼子和爵士乐


    据外媒报道,当地时间8月5日晚,美国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妮·莫里森在纽约去世,享年88岁。
    8月6日,莫里森的家人和她的出版方克诺夫(Knopf)出版社在一份声明中确认了她的死讯。在声明中,莫里森的家人称她为“我们尊敬的母亲和祖母”,并表示:“尽管她的逝去是一种巨大的遗憾,但我们很欣慰她度过了美好而长寿的一生。感谢每一位了解和敬爱她的人,无论是通过她的作品还是私人交往认识她的。感谢各位在这个艰难的时刻所提供的支持。”
    托妮·莫里森于199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是第一位获此殊荣的美国非裔女作家。她的一生出版了11部小说。她在年近40岁时出版了第一部小说《最蓝的眼睛》(The Bluest Eye);她的名作《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在1977年获得了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宠儿》(Beloved)则获得了1988年的普利策奖。
    “写作使我免于痛苦,”她说。
    
    1994年,托妮-莫里森
    1994年,作家述平向我推荐了一本名叫《秀拉》的小说,那是一本薄薄的小书,1988年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封面是一张手撕成剪影的女孩的褐色脸庞。我第一次知道了托妮-莫里森的名字。
    梅德林镇的黑人女孩秀拉和她的好友奈尔穿着骆驼牌的长裙,走在山风刮起的尘土中,她们走过叫醇芳馆的小镇冷饮店、走过消磨时光弹子房,走过十分萧条的烤肉店,冷风把两个女孩的裙子吹得紧紧地裹住臀部,撩起下摆,偷窥她们的棉布内衣,而那些路边的黑人男子的目光盯着女孩玉米棒似的圆腿,停留在她们膝盖处的袜带,想起了二十年没有跳过的旧式舞步,岁月的磨砺中,他们的色欲早已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成了慈爱。
    这只是书里一个小小的细节,这细节粘粘的,散发着忧伤魅惑的气息。事实上,这本小说的每一页都让我怦然心动。托妮·莫里森平静內敛的敘述,她的每一个句子都似乎长着翅膀,一次次斜掠着飞过,让你舍不得眨一下的眼睛。
    秀拉的外祖母建造了一幢迷宫一样的房子,靠收罗流浪汉赚取房租,多年以前,再也生活不下去的时候,她扔下一双儿女出了趟远门,回来时失去了一条腿,她的腿被火车轧断了,但她有了钱。
    秀拉的母亲汉娜是一个妓女,她离开男人的青睐就无法生活。她的下流气坏了镇子上的那些“好女人”,也给女儿未来的不羁树立了榜样。梅德林的黑人们住在山上,但那里却叫做“底层”,底层的名字来自于白人寻欢作乐时开的玩笑。
    在1917年的战争中,夏德拉克弄坏了脑袋,他在镇子里创办了一个人的“全国自杀节”。天空中知更鸟成灾了,木匠路上,习惯了太冷太热大旱和雨灾的人们却任鸟类泛滥。在鸟粪中,离家多年的秀拉戴着黑毡帽,穿着缀着粉红和黄色百日草图案的绉呢衣裙,挎着一只黑钱包回到了镇子,她的身影就像当年一样吸引着老男人的目光。回到梅德林的秀拉寻找着一个个情人,又都将他们一个个抛弃,秀拉伤害了她的朋友奈尔,她抢了奈尔的男人。秀拉找到一个送她满屋黄蝴蝶的爱人,最后在人们的诅咒的唾液中孤独地死去。
    掩卷全书,秀拉用放纵的生活方式反抗“底层”生活的形象,让人再也无法释怀。
    捧读《秀拉》,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幢拥挤嘈杂的房间,书里的人们都簇拥在你的身边。托妮·莫里森为这本书铺排了清晰而有张力的结构,但那本书真正的结构却是死亡,一次次的死亡。
    述平将那本书赠给了我,过了不长时间,在长春的古籍书店,我忽然发现书店在销售《秀拉》,还是打折书。1989年,我曾在我的家乡的县城里买了一本《百年孤独》,也是打折书,只用了六毛钱。这一次,一本《秀拉》只需要三毛钱,我把书架上的五本书都买了下来。不仅仅是因为便宜,我实在是太喜欢这本书了。
    2006年春天,在长春的街头一个残疾人摆的书摊上,我终于买到了托妮·莫里森的《所罗门之歌》和《宠儿》,将这两本书捧在手里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惊喜和期待。《宠儿》是一本惊世之作,为了不让女儿重复自己作为女黑奴的命运,塞丝毅然杀死了自己刚刚会爬的幼女宠儿——十八年后,宠儿还魂,重返人间,她加倍地向母亲索取着爱,不择手段地扰乱母亲刚刚回暖的生活——全书苦涩,惊心动魄,更无限哀伤。《宠儿》的创作思路在《秀拉》里面已经预演了一次,秀拉作为一个没有任何生存资源的黑人女孩,只能靠毁损自己来向命运抗争,《宠儿》走得更远也更让人痛苦,一个母亲抗争的方式却是杀死自己的女儿。
    1993年,托妮·莫里森在回答《巴黎评论》的采访中,说到她写作《宠儿》时的一个细节:她在阅读黑人作为奴隶的文件时,发现一个被屡屡提及的东西——嚼子,主人给黑人们将这东西戴在嘴上惩罚他们,让他们闭嘴又不妨碍干活。作家开始搜寻这种宗教裁判所传承下来的酷刑物件。最终将嚼子写进了她的《宠儿》,也给我们留下了珍贵的写作启示。
    在《宠儿》里,保罗-D对塞丝说:“我从未对人说起过它,有时候我唱一唱它。”他试图跟她说戴上嚼子是怎么一回事,但到头来他却说起了一只公鸡。他发誓说他戴上嚼子的时候那鸡在朝它笑——他觉得掉价,觉得他根本不如阳光下坐在桶上的一只公鸡值钱。
    托妮·莫里森说:“描写它(嚼子)看起来是什么样,会把读者的注意力从我想要让他或她去体验的那种东西上分散开去。”作家不想描写真正的“嚼子”的形状,认为那是图片和说明书的功用,而书写感觉才是作家要干的活儿。当黑人戴上嚼子的时候,连一只弱小卑微的公鸡都觉得比他高贵,这样的细节一出来,“嚼子”的伤害已经超出了肉体的痛苦,变成了心灵的屈辱感受,而创作中这样的细节和有无能力书写出这样的细节,正是作家创作能力高下的分野之处。
    小说是由一个个细节组成的,有没有思考过用什么样的细节来表现人物的感受,表现得准不准确,的确考验一个作家的写作能力。托妮·莫里森是作家中的作家,她的成就真是当之无愧的。
    同样对于写作技巧,托妮·莫里森说:“性是很难写的,因为那种描写恰恰是不够性感。写它的唯一办法是不要写多。让读者把自己的性感觉带入文本吧。如果你开始说到——的曲线,你很快听起来像是妇科医生了。”
    讲述生理的知识的确不是作家的本分和优长,相反会将读者带走,从而忽视书中人物的心灵和心理感受。
    不要让你的读者被无意义的细节分散掉该有的关注,这是这位优秀作家给我们分享的又一个重要的创作技巧。这是一种克制和自我约束的能力,就像:“音乐家传达的那种感觉——他有更多的东西,但他不会把它交给你——不是它没有——而是因为丰饶。这是在形象和语言等方面想要有所节俭的那种做法。”
    作家对你要写的东西一定要有足够的超越常人的理解,托妮·莫里森对爵士乐的理解和书写可以再给我们以示范。“一旦你聆听他们的音乐——爵士乐的开篇——你就预计到他们是在谈论某种别的东西。他们是在谈论爱,谈论失落。但那些歌词中却有着那样一种华美,那样一种快感——他们根本不幸福——某人总在离别,冒险去爱、冒险投入感情、冒险耽于声色,然后失去这一切的这整个悲剧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这是他们的选择。爵士乐被看作是——魔鬼音乐:太性感,太挑逗,等等之类。但是对于某些黑人来说,爵士乐意味着对他们身体的承认。他们的身体被占有过,他们孩提时做过奴隶,或者他们的父母亲做过奴隶。爵士乐和布鲁斯代表着对于自身情感的所有权。”托妮·莫里森进而说明,“城市对他们(曾经的黑奴和黑奴的后代)的诱惑力,因为它允诺遗忘。”
    标志着黑人存在的不仅仅是爵士乐,还有色彩,对,色彩。“有教养的西方人不会去买血红色的床单和碟子。那个奴隶群体甚至都弄不到有色彩的东西,因为他们穿的是奴隶服、旧衣服、用粗麻布和麻袋做的工作服。对他们来说,一件彩色的连衣裙就是奢侈了——我剥除了《宠儿》的色彩,这样就只有短暂的片刻,塞丝横冲撞地购买缎带和蝴蝶结,像小孩子享受那种色彩那样享受自己——我只是想要把它拉回来,这样我们就可以感觉到那种饥饿和那种快乐。”这几乎就是神思之笔,托妮·莫里森将黑人的生活提炼出色彩和声音的元素,这个世界因此丰富了,因此多了无限的感伤。
    如果有人问我,这个世界上你最想见到的作家是谁,我一定回答说,我最想见到的是伟大的托妮·莫里森,读她的书我开始了最初的写作。她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小说丰富的想象力和富有诗意的表达方式,又如何成为现实社会的镜子,进而初步理解了她说的“只有作家才能深刻地理解创伤,才能把悲伤化为意志,化为敏锐的道德想象力”。她还说:“作家的生活和工作不是人类的礼物,而是必需品。”但要想真正理解这句话,我也许还要再过上好多年。
    就在昨天,我看到了托妮·莫里森在8月6日病逝的消息,匆匆写下这篇小文,算是对她表达的敬意还有哀思,致敬,伟大的托妮·莫里森!
    托妮-莫里森的“金句”摘录
    1、写作赋予我的正是万有引力、空间和时间的舞台上赋予舞蹈者的东西。它充满活力、和谐、流动而且宁静。那儿总有一种成长的可能,我永远无法到达顶峰,因此,我永远无法停止。
    2、我的编辑说:“请不要再兜售美了。”而我说:“等一下,等一下,让我写完这些蚂蚁。”
    3、每当我对自己的作品感到不安时,我便想,我书中的人如果读了这本书会有什么反应呢?我就是为他们写作的。
    4、我和读者站在一起,握住他的手,告诉他一个复杂的人们的简单故事。
    5、我的书是通向历史和预言的出发点。
    6、难的是怎样写得简单,在不复杂的故事里描写复杂的人物,并且使语言纯净,真正的纯净。
    7、我希望我的小说里有感情的残余物,这意味着处于感伤的边缘,或者愿意让它发生,然后又从中隐退。而且,讲故事似乎已经过时了,但叙事仍然是了解事物的最佳方式。
    8、为了在小说中看他们,你不得不引读者上钩,摆出某种叙事者的架式,和读者建立亲密关系。
    9、语言,仅仅是语言。语言必须仔细推敲,看上去又信手拈来。它不能流汗。它必须含而不露,同时又撩人心扉。它是黑人们如此喜爱的东西——说话时,文学在舌尖上逗留、揣摩、玩味。它是一种爱,一种激情。
    10、写作过程中让我烦恼的是创造某种声音,又不简单地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向那个声音。其中一种方法是,在描述一个人怎样说话时不用副词。我试图把对话写得让读者不得不听。
    11、在写作中,我经常进展不下去,尽管我确切地知道情节会怎样发展,对话是什么样子的,这是因为我还没看到画面,那句开始的比喻。一旦看到了那个画面,一切都会发生。
    12、假如有更好的评论,就会有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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