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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尔扎克的自况


    1842年7月,《人间喜剧》的创作已经十三个年头了,巴尔扎克为这套大书写一个前言,他情深意长地回顾这套书写作念头的产生:“写一套《人间喜剧》的最早念头,于我原像是一场好梦,又像是一再憧憬过、却又无法实现的一种设想,只好任它烟消云散;更像一位笑容可掬但却虚无飘渺的仙女,一展她那处子的娇容,就振翅扑回了神奇的天国。不过这场幻梦也像许多别的幻梦一样,正在演变成为现实。它颐指气使,气到必行,人们对它只好尊奉唯谨。”像巴尔扎克的小说一样,他为自己的书写一个前言,也带着他独有的气势和诗情,把人征服和吸引。
    巴尔扎克的写作构想是史无前例的宏伟,那是大海一样壮阔的胸怀才能够产生的,也需要巨大的劳动才能够实现。巴尔扎克把他的整个生命全部押到这套大书上了。独一无二的创作,巴尔扎克用他独特的写作方式去完成。谁也难以适应巴尔扎克的劳动和生活方式,没有一个秘书能跟得上他的节奏,不得不一一告退了。他半夜起来写作。巴黎的午夜,人正酣睡时,巴尔扎克进入他创造的世界;那也是一个巴黎,是巴尔扎克创造的艺术的巴黎,由巴黎而外省、由城市到乡村的文学世界。为了方便半夜起来写作,巴尔扎克特地缝制了一件宽大的袍子,一伸胳膊穿上,腰间的带子一揽一系,就可以坐下来工作了。
    半个世纪过后,大雕塑家罗丹应约为法国“作家协会”创作巴尔扎克的雕像,他再现了巴尔扎克披着那宽大袍子的形象。但是,协会举行一系列会议,激烈地、激愤地闹嚷以后,通过了决议:拒绝接受罗丹的《巴尔扎克》。巴黎市议会宣布,《巴尔扎克》雕像是个怪物,不允许把他树立在皇家广场或是巴黎的其他任何地方。岂不知罗丹再现的不仅仅是巴尔扎克创作《人间喜剧》时的独特形象,他还再现了巴尔扎克带几分疲倦却如巨岩一样不可动摇的神态。“一个人不能同时是两个范围中的通才;命运不希望他在一个转瞬即逝、被那些男女们很快地将他忘掉的世界里高视阔步,而希望他的笔的创造力,用这世界的高度与深度,来使这世界不朽!”巴尔扎克深知自己的使命。
    如果当年在黎毕德寄宿学校的那些同学,还有人会对文学有一些兴趣,留意巴黎人、法国人乃至世界上更多国家的人,几十年后在读什么书,他们看到了人们手上捧的是他们的同学巴尔扎克写的书,他们也许会大吃一惊吧。在那所学校,而后又转到另一所学校,巴尔扎克的学习成绩一直不佳。班里大约有三十五个孩子,他的拉丁文考第三十二名。巴尔扎克像好多有创造性的天才一样,他们在刻板的学习环境、学习方式中,不能够展现他们的天赋,倒显出了某种意义上的“笨拙”。另一方面,好多在学校学习中考得很好的学生,却没有天才的创造。近年来中国旅游业开发,有的地区发掘出历史上本地考中的状元,修起魁星楼纪念,刻下历代状元榜。从唐代以至清代看下来,密密排列的名录中,很少有人闪露出光华。状元们在舞台上一再头插宫花,光宗耀祖,离开了舞台,却顿失光彩,在时间的长河中湮灭无闻了。倒是那些没考中状元的人,在人类文明史的进步中,贡献出他们的天才创造,光焰不灭。
    当然,在某种意义上,天才是并不可靠的,恃才自傲的结果总是不妙的,可靠的是劳动,还是劳动。鲁迅不承认自己是天才,说他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劳动上了。鲁迅这里说的喝咖啡,是有闲人的消遣。巴尔扎克也喝咖啡,他是用咖啡刺激自己的神经,使他的精神处于昂奋状态,激情饱满地写作。巴尔扎克谈到过他的一本书,说只是由于“成了河的咖啡”帮助,才得以完成。一位统计学家估计他所饮下的咖啡数目:五万杯。假如“那五万杯咖啡使《人间喜剧》庞大体系的写作加快,它们对那本来强健得像口钟似的心脏的早衰,也得同样负责。拿克加尔大夫,他终身的朋友与医生,声明道:‘一种由于夜晚工作,由于服用——或毋宁说是滥用咖啡(为了与正常人类睡眠来竞争借助于它的)所积成的老心脏病,是他死的真正原因。’”
    巴尔扎克是真正拼命写作的,他实实是作家中的“拼命三郎”。在他的长篇小说《幻灭》第二部初版序言中,他曾这样说明他的写作意图:“至少人们可以从这部书里理解到:为了获得高尚而纯洁的荣名,恒心与正直可能比才能更为重要。”恒心连着劳动,正直则是创作一套大书、也包括不大的书必需的重要基石。离开了正直,再大的书,再多的书,都没有什么价值。“作家的信条,作家之所以成为作家,之所以不亚于、甚至还优胜于(恕我不揣冒昧地指出)政治家,就在于他对人间百事的决断,对某些原则的忠贞不二。”作家有他自己的信条,他的信条不会被一时的风潮所动摇,非如此,便不会成为一个好的作家,不会成为有价值有意义的作家。在某些时候,作家往往是逆着潮流而动的。他说出来的话往往是不中听的,是触动一些话语忌讳的;但是,为了守住作家的良知,人类的良知,他还是一意孤行,说出他自己的话来。比如关于人类社会的看法,巴尔扎克就不同意那些盲目乐观的观点:
    关于人类社会,我不同意笼统地说它一直在进步;我相信人类在自我改善之中得以前进。所以,要想从我身上看出把人类当成尽善尽美的造物的意图,简直是太荒乎其唐了。
    巴尔扎克是把他的切身体会,投入到他的小说之中了。他要做法国社会的书记员,他却不是冷漠旁观的记录者,他是把自己的血肉灵魂投进艺术创造的熔炉,熔铸成器了。巴尔扎克是“才力型”作家,他是依仗着巨大的才力,像登山一样,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写作的。单靠激情是完成不了社会百科全书式巨著的,它还需要思想,“艺术作品就是用最小的面积惊人地集中了最大量的思想”。作家的思想追求什么时候都不能放松,更不能舍弃。伟大的作品总是与深刻的高迈的有力的思想相伴,那是作品的灵魂。
    进入了《人间喜剧》创作的巴尔扎克,自信而又坚定,他是准备为这套巨著献身了。他不管文学界、评论界会说什么,他只是目不旁鹜,朝着他既定的目标一往无前地走去。他昭示世人,也好像在鼓励自己:“一位艺术家就是一种宗教。正如教士一样,如果他没有信仰,他将是人类的耻辱。如果他不相信自己,他就不是天才。”“艺术家极度的自尊是他们的财富。”
    十九世纪的法国乃至全世界,所上演的历史活剧,今天看来并不遥远,也不陌生,出版界、读书界的状况好像跟今天大致相似,最开化的民族的确令人失望。那个时代的图书市场,居然跟今天的图书市场声气相投,也是媒体极大地影响着图书市场的神经。巴尔扎克在《幻灭》中说,不论哪种商品(包括文学作品)的销路都要取决于报纸的宣传,他还通过小说中的人物费诺的口预言了这种趋势:“报纸的影响和势力现在才不过刚刚开始,新闻还没有脱离童年时代,慢慢会长大的,十年之内样样要受广告统治。”巴尔扎克的预言业已成为现实,“媒体时代”影响着图书市场的神经不光是报纸,还有网络。这未免会令一些人失望了。不过,巴尔扎克的另一番话当能鼓舞我们,令我们的信念坚定起来:“从前,第一版售出,对于一部文学作品来说,是说明问题而又光彩的事情。而今天,却丝毫不能说明这部作品的价值,卖不出去甚至正是由于作品好。”
    巴尔扎克好像是真的在劝勉他自己,鼓舞他自己。生前,他并没有得到他应得的评价和重视。法兰西学院一直拒绝接受他为院士。他的朋友,早已进了法兰西学院的雨果帮他作过努力,依然没能如愿。在法兰西,在读书界,就有巴尔扎克的作品沉闷的看法。沉闷是一部严肃的文学作品的缺点吗?不,那正是一部伟大作品常常会有的内质。拉法格就曾为此强调:“凡是觉得巴尔扎克沉闷的读者——这种人在读书的公众之间形成大多数——绝不会欣赏一部深刻的作品。”时代进入了21世纪,中国的读者,不仅会对巴尔扎克的作品感到沉闷,对他们本国的一些优秀作家的作品也会感到沉闷了。他们不需要深刻,只需要轻松,不需要思想,只需要愉悦;娱乐时代的读者,阅读趣味是被广泛地快餐化了。一个时期以来,评论界对于“可读性”的不恰当提倡,出版界对于市场利益的片面追求,不啻于助纣为虐。
    带着没能完成的遗愿,带着没能全部写出的《人间喜剧》构想,巴尔扎克于1860年8月7日夜里10点半逝世。那是他往常将要开始写作的时间。逝时,只有他母亲在场,凄凉孤单。
    法兰西学院终于没有接受巴尔扎克为院士。同样,法兰西学院也没有接受伟大的戏剧家莫里哀为院士。不过,莫里哀逝后,法兰西学院在院子里为莫里哀塑起了一座胸像,胸像下镌刻着:
    “他的荣誉不缺少任何东西;我们的崇高却缺少了他。”
    这是巴尔扎克在他的文章中写下的典故。这是他的自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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