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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木则子:当我最美丽的时候,我十分不幸,我十分颓唐,我寂寞得不像样 抵达真实的时刻,“美”的感受就有了


    
    当我最美丽的时候
    城市轰隆隆倒塌
    从意想不到的地方
    我看见了蓝天
    当我最美丽的时候
    照片中的她是宫崎则子(茨木则子),21岁,正当“最美丽的时候”,还不是一位诗人。1926年,她出生于大阪,在爱知县西尾市长大,1943年进入帝国女子医学药学专科学校读书。当时战局已经恶化,生活异常艰难。忍受饥饿、躲避空袭、在军需工厂劳作……
    她在时代的黑暗和对个人前景的极度迷茫中度过了无暇顾及也无人欣赏的青春。10年后,念及当时境况,她写下了被广为流传、被谱写成歌、被载入日本教科书的诗篇《当我最美丽的时候》。
    这首诗不仅打动了同时代有着共同经历的人,也打动了更多生于不同时代、不同国度却有着同样青春的人。“青春很美,这是经历过回望时说的话。身在其中是非常痛苦非常黑暗的,像孤身一人漂在大海上。”则子认为,无论哪个时代,这都是青春的本质,因为在那个混沌的人生阶段里遇见自己并非易事。
    最糟糕的时代,最美丽的模样,最迷茫的青春,矛盾纠葛之中,正是她试图发现和确认自己的开始。
    1946年,她去帝国剧场观看《仲夏夜之梦》,无意中看到了《读卖新闻》主办的戏曲剧本征稿大赛的广告。顺应父亲心愿学习药剂学的她怀抱着“向父亲证明自己有文学才能”的想法,投出了稿件。这个名为《远都御祖等》的剧本入选了《读卖新闻》第一届戏曲剧本大赛的“选外佳作”,20岁的则子“高兴得仿佛在暗夜中找到了明灯”。
    那是照亮她文学道路的第一盏灯,也为她照见了一个人——著名的话剧女演员山本安英。山本安英注意到她,写来了一封鼓励信,两人由此结识。
    当时,刚满20岁的则子思绪混乱,一身迷茫,频繁地拜访山本安英,也由此从这场“决定性的相遇”中学会了生存之道,得到了值得用一生去汲取的重要启迪——“对人也好,处事也罢,天真很重要”。
    天真,是则子贯彻一生的品格,也是她诗歌中那股“清澈的水流”,诗句间的真和美、敏感和勇敢、寂寥和强悍全都托根于此。
    即使长大
    也可以忐忑吧
    生硬的寒暄、涨红的难看的脸
    失语症、言行拙钝
    如生牡蛎般无依无靠的感受力
    甚至能被孩子的恶语伤害
    可这些,丝毫不必锤炼啊!
    真正难的是——
    即使年老
    也像初绽的蔷薇一样
    柔软地对外开放
    《汲取》
    漆黑大海上,“十分不幸、十分颓唐、寂寞得不像样”的她苦苦寻觅,逐渐打破硬壳,让内心迸出光芒。这光芒,很快就会为她照亮缀满诗章的前方。
    自己的感受力
    正是在看剧、研习剧本的过程中,她有感于戏剧台词中缺乏诗性,于是决心学习写诗。1950年,她向杂志《诗学》的“诗歌研究会”专栏投去了第一篇诗稿《勇敢的歌》。因为“不好意思用真名”,而广播中恰巧正在播放谣曲《茨木》,于是茨木则子成了她的笔名,也在日后成了日本现代诗歌史上举足轻重的名字。
    三年后的3月,同样活跃在“诗歌研究会”的川崎洋写信问茨木则子:“要不要一起创办诗刊?”她应邀在东京八重洲口和素未谋面的川崎洋见面,两个月后,诗刊《棹》问世。创刊号共六页,只有两首诗:川崎洋的《虹》、茨木则子的《方言词典》。
    一诗如一棹,一叶扁舟出发了。从第二期开始,谷川俊太郎加入其中;随后,舟岗游治郎、吉野弘、水尾比吕志等人也依次上了船。《棹》虽曾一度休刊,同人活动却未曾中断。茫茫大海上,她有了同伴。
    与诗刊《荒地》和《列岛》那些直击时代的硬派诗歌不同,茨木则子和同伴们追求的是用平易的方式去表达个体感受。从军国主义横行、“美就是恶”的战争时代走过的她强烈地追求着个人精神,渴望用自己的感受力定义美丑善恶。她的诗贴合生活,常以人、事、甚至是普通对话为主题,安静地将个人思考寄托其中。她不用凌驾于生活之上的艰涩表达,而是汲取平常的语言,组合升华,构建起真实之美。词句纵然平实,却呈现出一种沉静的整洁感,凛然的挺拔感。字字清明,句句有力。
    不要把糟糕的一切
    归咎于时代
    是闪着微光的尊严已被放弃
    愚蠢的人啊
    自己的感受力
    要自己坚守
    《自己的感受力》
    然而,她对自己感受力的坚守并不仅局限于“个人”和“日常”,面对社会和政治问题,她同样敢于直抒胸臆,颇具批判精神。
    1975年10月,昭和天皇在记者招待会上被问及“战争责任”时回答说:“关于这个语言措辞,由于我对文学的研究不多,无法回答您的问题。”茨木则子愤然写下《四海波静》,诗的开篇赤裸裸地贴上天皇的原话,写下无情的嘲讽,诗的最后一节中更是用“四海波静,默默无声的瘆人群众”直批当时不做任何反应的媒体和民众。
    她的侄子宫崎治也曾提起过一件事:和妻子交往时,他们曾和姑母一起去听波士顿大众管弦乐团的音乐会。演奏正式开始前,管弦乐团先演奏了日本国歌和美国国歌。国歌一起,观众们就慌忙起立。茨木则子却说:“我不站起来,你们随便。”就这样,三人坐着听完了国歌演奏。后来,这一幕出现在《乡土之歌》里:
    为什么要
    庄严地唱国歌?
    恐怕必须一边藏匿
    被侵略之血染污的腹黑过去
    一边若无其事地起立
    直立不动地唱吧?
    听吧?
    我不站,坐着。
    从战争废墟和精神荒野上成长起来的她,在价值观激变的时代中迷惑、反思、追问、求解,倚赖着真实的感受,用清醒独立的个人思考撑起了诗句中的精神风骨。
    “我不站,坐着”,即使在当今的时代,依然振聋发聩。
    失算
    同是1975年,茨木则子的丈夫三浦安信因病急逝。痛失最爱之人,一向内敛克制的她曾一度崩溃,号啕大哭。
    三浦安信出生于山形县鹤岗,“面容清秀,有庄内蕃士之风”,像极了同样出身于此地的小说家藤泽周平笔下的人物。2002年,山田洋次导演的《黄昏清兵卫》上映,茨木则子曾多次说及片中扮演井口清兵卫的真田广之无论是样貌还是操着庄内方言的说话方式都和丈夫十分相似。
    和清兵卫一样,身为医师的三浦安信同样沉默、谦逊、朴素。在《美的语言》一文中,茨木则子曾提及一位友人说起“我老公的好,就是没有野心”。她认为这句话打破了固有观念,蕴藏着个人发现,是美的语言。虽是探讨语言,却在褒扬女性独立的同时,对那些“没有野心却尽职尽责的了不起的男人”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而现实中,三浦安信就是这样一个男人。词句看似言他,其实对丈夫的爱慕和赞赏已经暗藏其中。
    经由一个男人
    我见到许多异性
    男人的温柔、可怕
    软弱无力、强大
    适当的无用、狡猾
    教育我的严格老师
    可爱的幼小孩子
    美
    甚至是难以置信的蠢事
    他无意中给我看,全部都给我看了
    二十五年间
    我无意中看,全部都看见了
    《一个人》
    在友人眼中,他们是一对“不可思议的夫妇”,两人之间话并不多,却心意相通。茨木更是直言丈夫是“上等的男性”,为自己培育了一个独立的世界。然而生活并非总是诗意。早在1961年,三浦安信就因蛛网膜下腔出血病倒,长期住院。后来身体虽得以恢复,但精神上却时常陷入抑郁。茨木则子在日记中记下了对丈夫身体的挂念,也记下了类似于“和Y和好了,我原谅他了”,“傍晚,又下雨。和Y两个人散步走去车站”等极其普通琐碎的日常。
    Y是三浦安信名字的首字母。相伴的25年间,Y只出现在日记里。而在独居的31年间,茨木则子默默地将思念铸成了诗篇。晚年时,她才对朋友略微提及过这些诗,并表示不想在生前出版,一是“很害羞”,二是别人如何解读她的诗都无所谓,唯独这些诗不想接受批评。
    在她去世之后,侄子宫崎治在家中找到了写着字母Y的收纳盒,里面整齐排序的手写诗稿最终印成了《岁月》。
    读完这些诗的谷川俊太郎曾忍不住要打电话给茨木,想告诉她这些诗太好了,却又猛然意识到伊人已逝。他在编选《茨木则子诗集》时评价说:“收录于《岁月》的作品,是更为自然的茨木在呼吸。注视天下国家的眼睛转向惟一深爱的男人时,因为饱含‘私’,茨木的‘公’才变得更深刻更广大。”茨木则子那些“公共性”的诗篇往往呈现出古罗马雕塑般的质感,而这些“私密性”的诗句真的就只是一个在失算的岁月中热切遥望彼岸的柔软小女孩。
    呀,下雨了!
    好美的绣球花
    这衬衫合身吗?
    茶太浓啦!
    啊,蟑螂!
    你帮我回了那封信吗?
    唱片的声音小一些,会吵醒隔壁的婴儿啊!
    琐碎的对话
    随意的平常
    它们曾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
    散发着怎样的安宁和光芒啊
    无人应答
    无人慢悠悠地回话
    独自喃喃时,我不禁因为
    无着无落的自问自答
    而捂上了脸
    曾经拥有
    那么多琐碎的美好
    如今空留
    不忍一顾的迂阔
    《失算》
    不再倚靠
    诗刊《棹》创立后的第二年,川崎洋的表弟福岛康人所经营的不知火社出版了茨木则子的第一部诗集《对话》,首印四百册,定价为250日元。实际上,这也是不知火社的处女出版之作。诗集完全卖不出去,不知火社很快就熄灭了。后来,茨木则子曾表达自己的惭愧和歉意,认为是《对话》这把莫名其妙的火让不知火社消失了。其实,这不过是无名诗人大多都会遭遇的光景,或者也是诗集时常会遭遇的惨淡命运。不过,诗歌这把火,从未在茨木则子身上熄灭。
    1999年,诗集《不再倚靠》由筑摩书房策划出版。同年10月16日,朝日新闻的天声人语专栏高度评价了同题的诗:“……茨木用6B或4B的铅笔写诗。柔软的铅笔下,却生出卓然的硬质结晶。”
    在诗集总是屈居书店一角的时代,这本诗集成为特例,真正上演了“重版出来”。五千册、一万册、一万五千册、两万册……诗集不断增印。编辑打电话告知茨木则子这样的好消息时,她甚至有些困惑地说:“差不多可以了吧。诗集怎么会卖这么多呢……”
    说来有些悲哀,可为什么不会呢?
    20年前,她在《读诗之心》的开篇曾写下:“好的诗歌有解放人心的力量。好的诗歌也能温柔地唤起人们对一切有生之物的悲悯之心。在任何国家,诗歌都是语言之花。”
    她的诗就是这样的好诗。面对个人,有真实之美,有温暖深情,有独立精神的光芒;面对社会,有勇敢叩问,有深刻思考,也有愤怒的芬芳。语言,在她的诗中是挺立的。它不呐喊,只是直直站着,力量已经在那里。她的诗鼓舞过很多人,而在接受山根基世的访问时,她说“自己从来没有抱着鼓励他人这种自不量力的想法去写诗”,并坦言自己是个“软弱、无用的家伙。写诗有时是为了刺激和鼓舞自己”。坚强也好,软弱也罢,在一个诚实的人身上都是动人的。同样,她用品格,哪怕是用软弱的品格写下的诗,都自带力量,也坚固着人心的力量。
    已经不想
    倚靠现成的思想
    已经不想
    倚靠现成的宗教
    已经不想
    倚靠现成的学问
    已经不想
    倚靠任何权威
    《不再倚靠》
    2006年2月14日,茨木则子、高濑久子和中川美智子相约在神乐坂吃饭。高濑久子是画家高濑省三的夫人,茨木则子书中的插画多出自他之手;中川美智子则是诗集《不再倚靠》的编辑,和茨木则子保持了30多年的友谊。这天,三人开心地吃饭,聊天,相约4月一同前往庄内旅行。茨木则子还说一定要写写石垣琳的事,并在回家的路上去文具店买了稿纸。
    第二天,中川美智子接到茨木则子的电话。
    “昨天真是开心。我不是说起自己住在神乐坂时最幸福吗,然后问你什么时候最幸福。你说,就是现在吧。说得太好了,听到这话,我像是得到了一个礼物!打电话就是想跟你说这个……”
    这是79岁的她,依然天真,依然敏感,依然柔软地对外开放。
    两天后,她在东伏见的家中因蛛网膜下腔出血独自离世。遗书原文为铅笔手写,年月日一栏留作空白,而准备寄给家人朋友的纸印告别信在三个月以前就已经备好。她不要葬礼和追悼会,信中写道:
    “那个人也走了。”你们只要一瞬间,只是一瞬间这样想一下就足够了。
    请记得,这个人是茨木则子。
    你们只要一瞬间,只是一瞬间被她打动过就足够了。
    众人眼中“凛然高洁”的女诗人,日常生活中很爱看电视剧和体育比赛。丈夫去世后,她开始自学韩语。也由于学韩语的原因,大爱《冬季恋歌》《大长今》等韩剧。有一次,侄子宫崎治的妻子买了裴勇俊扑克牌送给姑母,谁知她早就已经买了。
    茨木则子去世后,宫崎治去整理她的书房。在那个著名的写着Y的收纳盒旁,还并排放着一个盒子。
    里面整齐收集的,是裴勇俊的照片。
    《冬季恋歌》热播时是2002年,可爱的则子7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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