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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网络科幻小说的“后人类叙事”


    关键词:网络科幻小说 后人类叙事
    一
    科学技术的“迭代”发展已经将人类社会带入某种“后人类状况”。“后人类”作为晚近的学术概念或“人造的”生命状况可以被理解为“人类之后”的历史分期及其构建的生命实践,是已经完成了生命存在形式自然过渡的人类,即自然进化的“人类文明”进入到新的时间节点和空间环境“之后”所面临的生命形态与生命实践状况。另外,“后人类”也可以被理解为与现有的人类文明有关的“他者化”的智慧生命群体,诸如克隆人、机器人、“赛博格”、“类智人”(黄鸣奋语)、外星人,等等。实际上,20世纪中叶以降,心脏起搏器、人工耳蜗、血管支架、脑神经芯片等人造器官(设备)已经在临床医学治疗中被广泛应用,克隆技术、基因工程与AI技术也同人类自身的生命机能的修复、强化与改造联系起来,一种与自然进化迥异的新的生存环境和生命实践就被“人为地”制造出来,所以人类世界已经不可逆转地迈入“后人类时代”。
    “后人类叙事”通常被认为是一种新的“故事类型”。学术界普遍地将“后人类叙事”理解为科幻文艺(包括科幻小说、影视、游戏与动漫等艺术)对于人类社会在“未来”与“异域”相互交织的时空维度之下所面临的生命政治与生命伦理的复杂状况的书写,其“艺术再现”的内容包括人类生存环境的演变状况(未来、末世或“异域”的叙事建构)、社会组织秩序和制度模式的想象性重组(“乌托邦/异托邦”的小说形式)、生命进化方向的前景预测(克隆人、“赛博格”、电子人、“类智人”或外星人故事题材)、身体媒介潜能的拓展性思考(人机接口、人工智能、数字生命的叙述主题)以及情感智能的技术重塑(“反人类中心主义”的生命政治实践)等,涵盖了艺术家对人类当前科学技术变革可能导致的种种道德伦理后果的哲理忧思,借以阐释与重构“人之为人”的批判性问题域。
    21世纪以来,随着中国作家刘慈欣和郝景芳分别斩获世界科幻文学界最高奖“雨果奖”最佳长篇和中短篇小说奖,中国科幻文学的创作、传播和发展迎来了重大的机遇。在网络文学告别“野蛮生长”“出走海外”的文化传播背景下,科幻小说这种“小众”和“边缘”的题材也在新媒体传播和接受语境中获得了宝贵的发展契机。在“网生代”作家的努力下,中文网络科幻小说创作实践中先后涌现出以《文明》《寻找人类》《小兵传奇》《间客》《时间之墟》《废土》《大宇宙时代》《地球纪元》《银河之舟》《修真四万年》《深空之下》《死在火星上》《云氏猜想》《宇宙的边缘世界》《天阿降临》《千年回溯》等为代表的具有中国特色、反映中国语境、体现中国风貌、传递中国精神的网络科幻小说佳作,形成了“硬科幻”、“软科幻”以及“混合科幻”三种内容形态以及“生物向”、“生化向”、“人工智能向”与“超文明向”四类故事形态的叙事维度与文本谱系。
    二
    总的来说,新世纪网络科幻小说的“后人类叙事”的话语逻辑包括四个面向。一是人类对所有未知生命(包括外星人、电子人、变异人以及其他怪物)的猎奇心态本能地驱动艺术想象的结果。从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1818)肇始,以“怪物”为表征的“智慧型他者”就已演变为人类科幻文艺实践里常演不衰的母题,也从侧面展现了“后人类叙事”的形象学“源头”。
    二是建立在这种猎奇心态之上的好奇与恐惧在艺术想象过程的另类“投射”。从心理学角度来说,人类对“异类”和“他者”总是充满防范和戒惧心理,人类的生命本能中也隐含攻击性,因此也会害怕受到其他物种的攻击。因此人类的科幻叙事也在经年累月的书写实践中建构了与此主题相关的想象谱系。
    三是人类基于自身生存环境、社会制度、文化模式和人性原则而虚构出来的“乌托邦”/“恶托邦”混合体。人类区别于动物的本质规定性在于他们总会把眼光从“此岸世界”投向“彼岸世界”,立足于现实去想象未来,构建与现实形成“对位关系”的“异域乌托邦”,以此反观和“折射”人类的价值和属性,并设想人类因为丧失了“人性”而转化为“非人”、进而人类身上的“兽性”被激发及其有可能引发的结果;或者反过来,非人的兽类进化并转型为更有人性的文明系统,形成人的“兽化”与兽的“人化”充满张力的审美范式和讽喻性文本,以此对社会和科技发展所引发的“人之异化”境况发出警示。
    四是科幻文艺对现实社会中人际关系、人性内涵与技术进步关系的反思在叙事伦理上的体现。千百年来,当作为人类文明发展内在驱动力的科学技术与传播媒介反过来变为宰制和支配人类的“异己”存在时,在科幻文艺作品中被描述为“美丽新世界”的人类未来就演变成为一个映射现实生活的“未来异托邦”,它是现实生活“理想范型”的另类“镜像”或“景观”,凸显了追求完美的人类难以言明却又如幽灵一般萦怀的对于无节制的科技进步的恐慌与忧惧。科幻小说、影视、游戏和动漫等蕴含技术价值取向的艺术形态,其本质在于反思和凝照现实,而不仅是作为营造某种“间离认知”和“叙述时空体”的工具(达科·苏恩文语),它们所建构的奇思妙想、奇幻旅程或“异时空经验”仅仅是科幻叙事的手段,而其根本的意图却是借助这些非现实因素来揭示由现实世界演化和技术革新可能带来的“反人类”和“反人性”后果,而这种后果恰恰是当下的生活必须警惕的,所以,建基于此类话语逻辑之上的“后人类叙事”就天然地带有某种先锋性和批判意味。
    三
    网络科幻小说正是在上述“后人类叙事”的理论视野下,从技术与审美、自然与人文的关系维度去揭示和阐发人类的文艺实践对于“非人的智慧他者”的情感态度、道德审视与价值判断。依据科幻文艺的叙事逻辑和“后人类叙事”的标准来厘定网络科幻小说20年的创作,我们可以将其所涉及的叙事形态与话语范式设定为四种基本类型与八种“亚类”。
    第一种叙事类型揭示了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人类形象的解构与重塑,其要义是重新厘定“人”与“非人”的关系,在一种新的角色设定的话语坐标中重新阐释“人之为人”的审美内涵。此类网络科幻小说中的“后人类”具有复杂的面貌,投射了人类对自我身份定位与身体实践的审美反思,表现了作为人类中心主义文化对应物与人类生命政治镜像的“后人类形态”。前者体现了人和其他“类人”智慧生物间的生命伦理关系,例如Raystrom的《寻找人类》中进化出自我意识的细菌生命“绿星人”,彩虹之门的《地球纪元》中由人类制造出来的“等离子生命体”“恒星人”。后者则指向人类如何处理自我生命的异化问题,涉及主观情感与自由精神、生命源力与独立意志的表征与变异,例如黑天魔神的《废土》中因核辐射影响或受到跨物种菌株感染而进化了的新人类“寄生士”与“寄生将”,烟雨江南的《狩魔手记》中因生物药剂改造或外星物种“寄生”而变异并拥有异能的变种人。这种模式的“后人类”仍然具有自然生命的生物学属性,只不过更加健壮、聪明、迅捷与强大,因此可以称为“生物向”的“后人类叙事”。
    第二种叙事类型是建立在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基础上的“新人类”或“超人类”,可以将这种“叙事面向”理解为网络科幻小说所塑造的符合“人类命运共同体”价值观的“新人”形象。作为一种全新的“泛智慧型生命”,它们在生物学上的特征及其与旧人类物种之间的联系也被技术手段彻底地改变了,在分子、基因和算法的层面,生命本身向着政治“敞开”了。在网络科幻小说中,这种“新人”形象,或是通过基因编辑、生化改造与生物克隆而被制造出来的“强化型生命”,例如烟雨江南《天阿降临》中的主人公楚君归,他是由镶嵌在基因片段中的生物芯片和超强身体素养结合所产生的克隆人,是能够征战星海任何角落、具有超强环境适应能力的深空战士;或是通过人机交互、算法逻辑和思维加速重塑后的“新新人类”,例如彩虹之门《重生之超级舰队》中将生命意识与宇宙飞船主脑合为一体的萧宇;智齿的《文明》中在宇宙流浪、能够不断自我复制的“伊卡洛斯生命体”,以及《寻找人类》中拥有自主智慧并跨越物质空间与生物界限而作为一种超然生命存在的“三智者”,我们可以将其统称为“生化向”的“后人类叙事”。
    第三种叙事类型是好莱坞科幻影视、数码游戏和“二次元”动漫所塑造的超级智慧生命在网络科幻小说中的“复现”,包括各种外星智慧生命和拥有异能的“超人类”,例如文明程度“类神”的超级智慧或外星人。外星人在网络科幻小说叙事构建的“宇宙生态圈”中属于常见角色,它们包含超级技术和宇宙秩序的掌控者,如《文明》中的雷星文明、风星文明和沙星文明(人类),火中物《千年回溯》中对人类充满恶意的“复眼者”及其背后来自于上一宇宙“世代”的操纵者“虚族”文明以及《深空之下》中制造了“直立智人种”(包括人类)生命体系的“播种者文明”和各种突破“大过滤器”理论筛选的“超技术文明”;还有生命体征各异、形态多样的奇异外星生命体,例如zhttty《大宇宙时代》和王白《银河之舟》中的“盖亚生物”、《重生之超级战舰》中的“白矮星异兽”以及《天阿降临》中细胞聚合生命“雾族”和“量子态生命”等。其次是拥有异能的“超人型”“类人生命”,其最典型代表是《狩魔手记》中的苏,他身上融合了人类、变异生物以及外星“贝因都萨”神族的基因,拥有不死之身、细胞再生以及战斗异能,还有里其的《云氏猜想》中能够在多维空间中生存的智慧生命“光粒人”和“硼基生命”,我们可以通称为“超文明向”的“后人类叙事”。
    第四种叙事类型指的是包括智能机器人(不一定是纯粹的“人工智能”)和“赛博格”在内的后人类。前者的典型代表有《寻找人类》中的“父亲”和“原型”,《文明》中以地核为主脑的“降临者”,猫腻《间客》中的主脑“飞利浦”,《地球纪元》中的“机器人帝国”,天瑞说符《死在火星上》中的“老猫”以及《千年回溯》中的“镭/繁星”等等,它们都是“强人工智能”形态的机械生命。后者则是“唐娜·哈拉维式”“控制生物体”,即利用生化技术和人机接口技术拼接起来的“赛博格”,它们是典型的“科幻小说角色”。《废土》中被改造成为隐月城运营和控制中枢的“生物智脑”是人脑和计算机程序拼接起来的智能生命,最终永恒《深空之下》中的“NT新人类”是生物芯片、数据流(包)、生物“湿介”和机械装置“聚合形态”作为生命意识载体的“超人类”。机器人、人工智能和“赛博格”及其构建的“人工智能向”“后人类叙事”作为科幻文艺“异形话语隐喻”的典型代表,从来都不会在网络科幻小说创作中缺席。
    总之,出色的网络科幻作家或者优秀网络科幻小说都应该具有超越国族甚至人类主体的胸怀和格局,对于宇宙万物和所有的生命形态的终极走向及其命运变幻,出色的作家作品也能够作出合乎情理与逻辑的叙事话语构建。网络科幻小说“后人类叙事”的初衷也许并不在于对科技、幻想和未来世界的疯狂设定,而在于讲述一个个脍炙人口且能直接叩问人性和灵魂、并足以引发读者沉下心来思考宇宙中所有的生命形态在宏观诗学的维度上可能发生的故事。因此,包括网络科幻小说在内的所有科幻作品虽然是基于某种科学幻想所构建起来的“哥特式狂想”,但其生命政治反思的本质却又是最为接近现实生活、并且对现实世界充满着警示(通过寓言、象征、隐喻、反讽等审美手段)意味,体现出在“后人类”这一整体性语境下人类与“智慧型异类”之间在生命权力的分配与治理、生命政治秩序的建立与维护等各个维度中所折射出来的叙事伦理与美学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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