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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格罗兹:德勒兹与思想


    
    在德勒兹看来,概念从来都不是单一或独一无二的,“简单而明晰的概念”实为一种哲学虚构。概念总是混合而多元的,它们总是异质元素的混合物,这些异质的成分可以产生效果,也可以创造出其他概念、行动与实践。本文节选自伊丽莎白·格罗兹《时间的旅行——女性主义,自然,权利》。
    有没有某种思考思想的全新方式?根据既往的思考方式,思想总是以三段论、论辩、说服、先验或超验的“理论”等形式呈现。有没有可能发展出一种对思想的全新理解?它将不再把思想视为被动性、反思、静观或再现;相反,它将强调思想的活动:思想如何行事?思想有何效用?思想如何是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同其他非概念性的力量处在并列一致的关系之中)?对待知识及话语,我们能否抛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转而将其视为劳动、生产与行动?思考是否也是一种行为模式?看来,这些问题要求我们以全新方式理解认识论与本体论,也因此要求我们以全新方式提出伦理与政治问题(这些问题恰恰是当代哲学同女性主义理论的边界与交界地带,也是两者进行互动的场所)。
    德勒兹拒绝将理论理解为某种统一而系统化的概念体系或者某种论辩的结构组织,他拒绝在此意义上运用理论。的确,从其最早期、最传统意义上的哲学著作开始,德勒兹就已经提出了“概念的力量”这一问题:所谓“概念的力量”就是概念在哲学体系(如斯宾诺莎或康德的体系)内部乃至更广义的社会关系内部所发挥的推动力量。而从其更近期的著作(尤其是讨论福柯的作品[Deleuze 1988b])开始,他提出了一种新型的理论观,将理论视为某种内在于其他(非理论)实践网络内部的传递活动。德勒兹关注理论或知识的组成部分,关注知识的“原子”或元素:概念。他似乎不是特别关注知识体系的系统性,而是更加关注知识体系藉以运作的物质“材料”。德勒兹的意图不在于将理论理解为某种体系或结构,而在于将理论理解为某种异质元素、异质原子的结合,同其克分子结合(molar alignments)相比,其分子形式(molecular forms)更值得关注。他的这种理解令人耳目一新,且极具实用主义特点,从某种意义上与杜威、詹姆士、皮尔士及其他哲学实用主义者的理论关系密切;同理论话语的意涵相比,他们都更加关注它的实际效果。德勒兹首要关注的是理论如何能够促进我们的行动与创造,而不是它说了些什么。理论话语并不仅是贮藏真理、概念、知识的所在;最重要的,它们是行动的模式,它们是这样一种实践活动,我们通过践行它们以促进其他的实践活动,理论是我们藉以应对并改造实在界的方式。
    知识、理论由概念构成,而概念本身则总是也只能由问题提出。在德勒兹看来,概念从来都不是单一或独一无二的,“简单而明晰的概念”实为一种哲学虚构。概念总是混合而多元的,它们总是异质元素的混合物,这些异质的成分可以产生效果,也可以创造出其他概念、行动与实践:“不存在所谓简单概念。每一个概念都具有不同的组成成分,这些成分定义了概念,因而概念具有某种密码组合(chiffre)。概念是一种多元体,尽管并非每种多元体都是与概念有关的。并不存在仅具有一种成分的概念。”(Deleuze and Guattari 1994,15)
    概念总是至少具有两个部分。这是因为,每一个概念都需要一条界线来划定自身的“身份”特征,无论这一特征多么短暂易逝;不仅如此,它还需要一个基础,也就是一种同世界发生联系的模式,无论这种联系的实现方式是凭借静观、反思、评判,还是借助激励、试验、实施。这些暂时的总体化碎片,一种“碎片的整体”(Deleuze and Guattari 1994,16),既同其他概念密不可分(这些概念较早出现并促进了它们的发展),又具有某种独异性,在历史发展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并具有自身的名称(如柏拉图的“理念”、笛卡尔的“心灵”、斯宾诺莎的“实体”)。它们同问题(难题或疑问)的解答密切相关,因为正是这些问题提出了概念,而概念也正是处理问题的一种模式:“所有的概念都同问题有关,若非如此,概念将毫无意义,也就只能兀自孤立,或者只能通过消解自身才能得到理解。”(Deleuze and Guattari 1994,16)
    概念是多元体的节点,是各种成分的连接处,不同的概念之间共享着“邻近区域”:边界;概念的边界呈现出不规则的轮廓,即一种不妥帖或不适宜的匹配。正因如此,尽管概念具有一定的凝聚力,但它们无法结合而形成体系。构成体系的要素不是概念,而是命题、陈述、断言,它们凭借自身的秩序编排、凭借对一致性及凝聚力的追求而构成了体系。命题在某种再现与一致的关系之中发挥作用,并且具有主张真实性与有效性的资格。只有通过使用命题才能进行论述。如果说命题构成了体系,那么概念就出现于事件之中,并且同事件密不可分。事件总是特定而具体地出现的“唯此性”(hecceities),它们并不构成体系但能够引发强度,它们并不结合形成某种样式,而是作为某种情感模式与变异速度而发挥作用。事件是不可重现、不能重复、独一无二且无法控制的;凭借其独有的难以预测性,事件为生存提出了各种问题。事件是外界力量施加于生命体(无论是否人类)的情感冲击,它们引发反响回应,而不是陈述声明:“概念是共振的中心,每个概念都相对独立,但又相互处在一定关系之中。正因如此,概念之间是相互共鸣而不是结合一致的,概念没有必要结合一致。作为碎片的整体,概念甚至不能算作拼图的碎片,因为其不规则的轮廓无法互相贴合。概念的确构筑了一堵墙,但这只是一堵干砌墙,一切都只是沿着发散线而聚集到了一处。”(Deleuze and Guattari 1994,23)
    问题以疑问的形式出现。尽管概念同其他许多手段一样(德勒兹也提到了科学公式中的感知以及艺术创作中的情感)试图解答或应对这一难题,但实际上概念绝不可能回答或解决问题;概念只能转换问题。问题不仅是引发解决方式的因素,它还是激发行动乃至试验的因素。事件总是充满问题的,事件总是要应对各类问题,因为事件乃是点、力、平面等因素异质且无法重复的联合。这些因素短暂而有力地聚集在一起,它们总会提出关于自身本质、存在、暂时性、力量与速度的问题。概念是尝试性“解答”的一种模式,但它无法解决问题,却只能接近问题。事件本身由独异的事物构成,是异质事物的混合体;事件可以催生出场域,在其中,问题可以得到表述,问题的概念工具也能得到阐发。这些概念或曰概念工具本身亦属混合物,构成它们的“事物”同构成事件的“事物”并不相同,但两者具有某种关联。这些概念是混合物,也是事件,其独异性使它们具有了自己的历史,并(试图)与提出问题的事件产生交集:“我们只能在问题的情境当中谈论事件(后者决定了前者的条件),我们也只能将事件视为某种在问题场域中得到配置的独异事物(问题的解答也围绕着这一场域得到了组织)。”(Deleuze and Guattari 1990,56)
    问题并未得到解答,也就是说,问题提出的概念、问题设计的解答并未终结或取消问题。无论引发问题的事件是自然事件(如天气、地质力等等)、文化事件(如新技术的兴起、新社会关系的形成)还是政治事件(如一场战争、一场斗争、一份契约),与其说问题要得到解答,毋宁说问题需要经历提出、切身体验、商讨。事件没有“解决”途经,因为它们至多可以催生生存方式,激发习惯与实践的重组与转变。解答/解决问题是一种实践,一种借助概念来处理问题的模式。概念乃是由其自身实践(哲学、科学、艺术中的概念实践)所阐发的,因而它也会渗入并影响其他实践。实际上,只有当事件成为理想典型并可被概念化时,它才能引发并提出问题。正是因为借助于理念与理想,概念才得以产生。没有理念、没有思想,就不可能有问题,也不可能有概念。概念或“解答”确定了问题的理想性,并使之成为某种“事态”(state of affairs)或“事实”(fact):
    总有空间将独异事物凝缩于一处,也总有时间通过未来与过去的事件片段确定事件。因此,问题具有某种时空上自我决定的特征……问题在自我决定的同时,也产生了解答。正因如此人们才坚信,问题的解答不会让问题继续存在,而且它回溯式地赋予问题以某种主观时刻的状态,而只要找到了解答,这种状态就将被超越。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借助某种适当的过程,问题就已经在时空之中得到了确定;而问题一经确定,其解答也就确定下来了。(Deleuze 1990,121)
    因而,思想在事件之中提出问题,并将思想本身确立为事件。这或许可以解释德勒兹最引人注目、最持续的关注点:他一直致力于发掘合理的、精彩的问题,并试图区分精彩的问题与糟糕的问题——糟糕的问题或曰伪问题只能将幻象树立为自身的“解答”。可能正因如此,德勒兹才会在柏格森的著作中发掘他对蹩脚问题的论述,又在康德的著作中发掘所谓“伪问题”以及“幻象”等观念。这些不恰当的提问方式阻碍或排除了试验的可能,而后者正是寻找解答的必要创造过程;它们误以为凭借既有术语、既有手段就可以解决问题:
    于是我们确信问题都已经是现成的,回应或解答就可以解决问题。因而,基于这两点,问题就如同幻影一般虚幻。于是我们坚信:思考活动以及与之相关的真实与谬误,都只是始于寻求解答的活动;而且它们都只跟解答有关……真实与谬误非但与解答无关,它们从一开始就影响着问题。解答所具有的真实性总是依据其回应的问题而定,而问题所拥有的解答则总是由其自身的真实或虚幻而决定。(Deleuze 1994,158~159)
    关于理论同实践之间的关系,我从某种德勒兹式的理解中总结了如下几条要点:
    1. 所有的理论与实践都是异质性与混合物的模式,它们都是由异质元素聚集而成的,其结合短暂而易逝:两者皆不具有纯粹的内在性或精神性。它们既不是系统性的整体,也不是某种单一模式的产物。理论与实践并非一个纯粹关乎观念、另一个纯粹关乎实际,两者实际上是交叉、穿插、互动的混合物,它们让各种异质元素交织在一起。
    2. 理论乃是由问题/难题提出的,而问题是由事件引发的,事件则是某种影响世界的突变。这种事件可对创新、欲望生产(即创造现实)产生极大的促进作用。现实提出问题,而问题则催生出知识、理论话语、概念作为其应对模式。概念是其中的一种回应模式,正如感知与情感也是某种活动,是受问题激发而形成的产物。
    3. 理论并非实践的前提条件,而实践也并非理论反思的对象材料。实际上,两者相互渗透、相辅相成,都在对方领域形成了某种潜在的应用工具;概念渗入物质实践,而实践则成为典型范例,成为理论的促进模式。两者互为促进对方发展的方式。
    4. 作为合成物或混合物,概念的运作方式并不是统一、凝聚、系统化或解释,而是多样化、扩展、发散、生产,概念制造出各具差异的异质事物。概念是一种观念来源,它既促进了其他概念蓬勃发展,也促进了新生事物不断涌现、多姿多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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