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医的江湖
http://www.newdu.com 2024/11/27 10:11:15 文艺报 梅珈瑞 参加讨论
内容介绍 书中十个故事均有相同背景,讲述江湖奇人的规矩与传承。各个故事互不干涉又互相勾连,形成一张交错庞杂的江湖网。在这江湖之中,从事各行各业的人,有着千奇百怪的江湖规矩,他们操着各自的行业“黑话”,互相试探交流,他们的口子黑白莫辨,真伪难分。他们当中,有技术高超的入殓师,有走南闯北的厨子,有舌灿莲花的算命先生,还有“一刀下去片甲不留”的剃头师傅……故事不一定真,文字不见得假,人间百态尽收其中,笑中藏泪,泪里含情。 “侯老爷子,您家二小子跑去小市场卖药丸了,您赶紧瞧瞧吧。” 听到一个街坊在门口吆喝的时候,侯圣元正给一位中年男子切脉,那指甲微黄、满是褶皱和褐斑的手,搭在男子的手腕寸、关、尺三处已经有一会儿了。男子自述,说自己每到子夜便头疼不已,头脑发热,手脚冰凉,已经有半年之久了。看过舌苔,侯圣元推断,是下焦虚寒,寒气上逆之证;从脉象上看,也确是如此,男子的脉如同一把散了弦的古琴,浮弦之脉,沉按无力。 “一般偏头痛,或因声响振动,或随节气变化,或受精神烦扰,或为苦思焦虑,静养几日,大都可以减轻。可是这肾厥头痛,是肾气厥逆,寒邪上逆至脑所致,如不对症下药,必然痛楚多年啊。这会儿不行了,我得去把那个混账儿子弄回来,等过了晌午,你来取药,几服药下去,不说药到病除,应该有所缓解。”侯圣元一边说着,一边套上了棉大衣。 “好,那我下午再来取药,先生先忙。”男子面露喜色,毕恭毕敬地退出了医馆。 侯圣元这才招呼药房伙计朱三盯着医馆,起身急匆匆地离开前厅,奔着不远处的溪城东市场方向走去。侯圣元行医多年,为人亲善,溪城人一想到看病,总是第一时间想到他,这并不只因为他医术高明,更重要的是,他品行端正,从不欺诈百姓,夸大病情,赚昧心钱。可小儿子侯少棠,却总是让他有操不完的心。上个月背着他偷偷给人开堕胎药,被他停了日常的零用花销,这才几天的工夫,又跑到东市场兜售那些胡掺乱配的小药丸。 “这咳嗽,是两回子事。咳是咳,嗽是嗽。有声无痰的叫作咳,有痰无声的叫作嗽。有痰有声,才叫咳嗽。咳嗽痰喘,不一般。白痰轻,黑痰重,吐了黄痰就要命。老话说得好,内科难治喘,外科难治癣。有风寒咳嗽,有肺热咳嗽,有肾虚咳嗽,有三焦火盛咳嗽。不怕吐痰一大片,就怕痰上带红线。我这是三代祖传的秘方,三十六味草药配的咳喘逍遥丸,不过这里边净是不值钱的药。偏方能治大病,草药气死名医。所以,咱这药不贵,卖一毛钱一丸。病重的两丸子保准能好,病轻的一丸子。小孩半丸子。如若吃不好的只管来找我,原钱退回。” 侯圣元刚进东市场街头,就看见儿子举着“妙手回春”的牌子,拎着个布口袋,站在一块石头上向四周的人们介绍自己的药丸。侯少棠皮肤白皙,剑眉星目,站在人群里,风度翩翩,很有些样子,再加上嗓门洪亮,字正腔圆,围观的人越聚越多,侯圣元只得站在最后一排,一点一点往里圈挤。 来到儿子的摊位前,侯圣元反倒不急于上前制止了,他准备悄无声息地蹿到前面,来个人赃俱获,好好地砢碜砢碜他,再弄他个下不来台,让老百姓也都作个见证,好彻底断了他这歪门邪道的坑人生意。 侯少棠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询问靠前的人们。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搭话问:“你说内科难治喘,外科难治癣。为什么这哮喘就比别个病难治呢?你给大娘说说。” “哟,大娘,您这是考我呢!”侯少棠毫无惧色地笑了笑,胸有成竹地说,“告诉你们,人的肺子,三斤三两重,六叶两耳。肺管有节,左通气嗓,右通食嗓。上有三八二十四个窟窿眼,分为二十四个节气。六叶在前,两耳在后。人要想喘气,全仗着肺里头使劲。如若肝经火盛,催得肺叶扎煞了,那就得喘。这回您知道这喘是怎么回事了吧?拢不住肺叶喽,您说难治不难治?所以,必须吃咱这咳喘逍遥丸,您才能好。” 他这边刚说完,侯圣元已经气得青筋乍起,浑身发抖。他气侯少棠玩弄百姓,欺骗邻里。更气自己教给他的医术,被他生生篡改,成了胡说八道蒙人的说辞。侯圣元忍着怒火,低着头喊道:“吃了你这药丸,就保准能好?” 由于周围人太多,嘁嘁喳喳,七嘴八舌,侯少棠没有找到声音传来的方向,也没辨别出问话之人是自己的父亲。只见他摇晃着手中“妙手回春”的牌子,好不得意地冲着四下说道:“弹打无命鸟,药治有缘人。若是该着你除灾,该着我露脸,你吃了这药准能好。我自己说我的药好,那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你不放心,先买两丸子,拿回家去,吃吃试试。如若不好,你就算上了当;吃着见好,你再来买。” 这一下,围观的人们终于动了心,纷纷开始摸兜掏钱,争先恐后地找侯少棠买咳喘逍遥丸。 侯圣元又好气又好笑,使劲向前挤了挤,钻出人群喊道:“给我来两丸!” 侯少棠此时正在收一个买药人的钱,听见又有人喊,边回头拿药边说:“大爷,这药你拿回去以后,临睡觉的时候,用鸡蛋清,兑点香……” “我先把你宰了当药引子,再吃你这个狗日的逍遥丸!”侯圣元一声大喝,把已经呆立在当场的侯少棠吓得一哆嗦,丢下牌子和布袋,拔腿就跑。可四周已经被人们围得水泄不通,一时间他根本无法跑出圈外,只得战战兢兢地回过头,怯生生地看着满脸怒气的侯圣元。 “爹,咱回家说行吗,这么多人买咱们药呢!”侯少棠试探着小声询问。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侯圣元,惊叹道:“这卖药的小子是侯先生的儿子?哎哟,那这个药准没错,侯老先生,给我也来两丸。” “得嘞,您往前挤一挤,今天就配了一百丸,下次想买啊,可就没个准日子了。”侯少棠一边给父亲使眼色,一边还想上前卖药。 侯圣元抬起腿一脚把毫无防备的侯少棠踹倒在地,怒声骂道:“把钱都给人退了,不然我现在就剁了你,你个狗日的混蛋玩意儿!你想害死咱们溪城的老少爷们儿啊?!” 众人听闻,都愣在原地,惊愕地看着人群中央的父子俩。侯圣元朝四周行了一礼,满是羞愧地说:“诸位,我这个儿子学艺不精,配出的药也没经我查验,还请乡亲父老把药丸拿回来,待我仔细检验过了,再说卖与不卖。是药三分毒,可万万不能听信这个畜生的话,回去服了。咳嗽痰喘,不是什么要紧的大病,要是谁真想瞧瞧,就踏踏实实到医馆号脉查诊。辨出个病源病机,才能对症下药啊。” 人们这才释然,连忙把刚刚买来的药丸交还回来。侯少棠坐在地上,索性也不站起来了,掏出方才收进口袋的钱,无奈地撒在地上,抱着脑袋沮丧地看着人们一枚一枚把钱拿走,心中满是不甘。 回到医馆,侯圣元把儿子叫回后屋,厉声喝道:“跪下!” 侯少棠自知理亏,一声不响地跪在门口,等待父亲的责骂。 “我先问你,你这药丸是什么药材配的,仔仔细细地给我说出来!”侯圣元顺手抓出一把所谓的咳喘逍遥丸在手里掂量着,指甲大的棕色小药丸在手心里滚来滚去。 “爹,瞧您这意思,我这药丸还能把人吃死?你要不放心,你尝……”侯少棠不以为意地说。 侯圣元怒目圆睁,抬起手把药丸猛地甩到侯少棠的脸上:“你是嫌你爹我活得久了是不是!赶紧说,一味一味,原原本本地给我念叨一遍!” “别急眼啊,我说还不成吗?柴胡、半夏、人参、甘草、黄芩和生姜,对了,还有大枣。”侯少棠摊了摊手说,“就这些,没别的了。你不是总说,古人善为医者,上医医未病之病,中医医欲病之病,下医医已病之病。我这就是防患于未然,有病治病,没病预防。” 侯圣元皱了皱眉:“你配的是小柴胡汤丸?” “是啊,这不赶上换季吗,吃点儿小柴胡汤丸总不至于有什么坏处。” “那阴虚血少之人,怎能吃芩、夏两味性燥的药?你不是害人命是什么?”侯圣元拍着桌案,和儿子辩起了药理。 “那个……我把这两味药都减去了。” “那人参也不是谁都能服的!比方这心肾不交、心血不足之人……” “得了吧,一毛钱一丸,我还能给他们加人参?”跪在地上的侯少棠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爹,主要就是生姜、甘草和大枣,其余的我就意思了那么点儿。” “这千年的古方,到了你的手里,实实在在是糟践了!”侯圣元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重重地叹了口气,“你可知道,很多老先生用药,毕生就是一个小柴胡汤加来减去,个中分量可见一斑。此方进可攻,退可守,加减化裁,配伍得体,可治万病。你打小就跟着我行医,万万没想到,我费尽心思的,竟教出了你这么个孽障东西,真是愧对圣人,愧对师门啊!” 药丸里没有什么致命的要害,侯圣元的怒火渐渐平复了下来,可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伤感和厚重的悲哀。大儿子年少夭折,小儿子如今又冥顽不灵,不行正道,这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很有些不痛快,难以名状的痛苦郁结在心中,一时间反倒没了训斥的说辞。 侯少棠见父亲不再说话,自己也低下头,一声不吭。屋子里的空气凝固淤积在爷儿俩周围,仿佛谁轻微地动弹一下,都会极不协调地打破这微妙的尴尬。 “咚咚咚!”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沉默。侯少棠喜出望外,因为此刻不管是谁敲门,都是拯救他逃离这块是非之地的救命恩人。 侯圣元摆了摆手,示意让儿子先站起身。他双手在胸前交叉拢了拢披在身上的棉袄,起身拉开房门。朱三正站在门口,搓着手,犹犹豫豫,欲言又止。 “怎么了,三儿?”侯圣元问话。 “老爷,外面有个老太太来抓药。”朱三面露难色。 “那你照着方子给人抓就是了!怎么了,方子有问题,还是柜上缺了药材?” “那个……老太太就要少爷今早在东市场卖的咳喘逍遥丸,说是回去给老伴送了丸,当时就见效了。”朱三朝屋里的侯少棠看了一眼,憋着笑,“那人说,要当面谢谢少爷,说他是华佗转世,医圣再生,老头多年的哮喘,一丸下去,即刻有了好转。” 侯少棠在屋里哈哈大笑,得意地说:“哎呀,谬赞了,你告诉她,都是我爹教得好。” 侯圣元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走到装药丸的布袋前,抓了一把,转身递给朱三:“这就是生姜大枣丸,哪有什么功效,许是成了安慰剂,暂时抑住了病情。这些你都给她拿了去,别收人钱,也不用告知实情,只说不能根治,过几天还得上医馆来瞧瞧看看。” “不行,不能给她这么些,”侯少棠突然喊道,冲过来就要抢走朱三手里的药丸,“至多,再给她几颗。” “你做这枣泥球能有多少挑费?不管有没有效用,既然人家说好,就舍给人家,也当你这个混账做了件好事。”侯圣元拦开儿子,让朱三回前厅送药。 “我这药丸吃多了要中毒的,快拿回来!”侯少棠见朱三要走,也顾不得许多,疯了似的硬生生从他手里把药丸夺了回来,数了五颗交给朱三,“这五颗给她拿走,告诉她,不犯病不要吃。” “知道了,少爷。”朱三点头说道。 侯圣元站在门口,皱了皱眉,脸色忽然一沉:“三儿,你先等会儿。” “这药丸里到底加了什么东西?你给我照实说,再不说实话,我打折你的腿!”侯圣元面沉似水,严厉地问侯少棠。 “没啥,就是加了点险药,偶尔吃吃,没什么大碍的。”侯少棠支支吾吾。 侯圣元不再理会他,径直走到布袋前,拿起一颗药丸,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他发现除了大枣和甘草的甜香,生姜的辛辣,隐隐还透着一丝奇异的清香。他气愤地丢下药丸,顺手抄起了桌案上半尺多长的镇尺,咬牙切齿,面带杀气就冲着侯少棠走了过去。 侯少棠知道事情败露,来不及多说,推开朱三撒腿就跑,一转眼的工夫就跑出院子,消失不见,只留下不明所以站在门口的朱三和破口大骂声音震天的侯圣元。 朱三眨巴眨巴眼睛,呆呆地问道:“老爷,您怎么说急就急了,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你知道他这药丸里加了什么?”侯圣元颤抖着声音说。 “啊?” “罂粟!他敢往药里加大烟!狗屁的好转,那是顶药,吃多了,是要出大乱子的!我非得打死他不可,他活着是个祸害!非得打死!” 朱三哑然失色。 侯圣元终究还是没有打死儿子,侯少棠也终究没惹出什么大乱子。每当医馆闲下来的时候,侯圣元还是苦口婆心地给儿子讲医理药性:“人身一天地,无外乎阴阳虚实,五行相生相抑,所以中医归根结底是道家。不管是时方还是经方,你都要时刻谨记要诀,加减化裁,配伍得当,一个辩字在中央。弱不经药,虚不受补,事事要从‘平气’‘不及’‘太过’三处仔细考量,才能深刻体会咱们从医的真谛。” “你成天给我讲让我背,却始终不让我瞧病,我学这些有什么用?”侯少棠有些不耐烦。 靠在饮片柜旁的朱三笑道:“少爷,你不是配了小药丸吗?” 侯少棠白了他一眼:“还真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这还不是让侯神医给逼的。老话说得好,纸上得来终觉浅。” 侯圣元叹了口气:“不是不让你坐诊,我总有老的一天,这医馆到底不还是你的。” “爹啊,这就是您考虑不周了。等您老了,我开堂问诊,出了什么纰漏,您老眼昏花的,手底下也没了准头,怎么知道我断的病准不准,下的药成不成。” “说得倒也是,老爷,您要始终不肯放手,也考验不出少爷行还是不行,侯家的医馆总不能砸在他手里不是?”朱三见侯少棠对他使了个眼色,赶紧跟着帮腔。 “得了,既然你有心,我也松松口。在家看病开药总比在外面胡闹强,明天开始,你也出堂问诊,咱们侯氏医馆开个双诊,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心里也落底。”虽然心中有些顾虑,侯圣元终于还是勉强同意了侯少棠开诊。 第二天清晨,医馆门口就排满了看病的人。侯圣元有个规矩,过午不看病。他认为,上午的时候,阴气未动,阳气未散,经脉未盛,络脉调匀,最适合切脉看病。过了晌午,人体周转了半天,阴阳胶着不清,经脉也就复杂混乱了,极易混淆视听,造成误诊。所以人们也都挑着清晨的时候前来瞧病抓药,尤其进了腊月,看病的人更是多了几分。“正月不用药,用药病一年”的风俗在溪城根深蒂固,人们都指望趁着腊月,赶紧把毛病治好。 (摘自《闲杂人等》,梅珈瑞著,作家出版社2018年6月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