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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兰:死亡与遗忘的对赌


    
    故土与流亡
    70年前的冬天,保罗·策兰(1920-1970),这位 20世纪卓越的德语犹太诗人,从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逃离。与1945年春天抵达此处时的情形相似,除了自己的诗稿和零星几本书以外,他随身携带的唯有关于父母和故国的记忆。
    7个月后,策兰辗转到达巴黎。他的半生都处在这种逃亡状态中。或许从集中营里无数个痛苦绝望的夜晚开始,策兰就下定决心,离开那充斥着恐怖气氛和悲伤回忆的国度。记忆中魂牵梦萦的童年与家乡,在纳粹杀害父母的枪声中消失殆尽。
    策兰原名保罗·安切尔,出生于被称为“小维也纳”的东欧城镇切尔诺维兹,这里曾是奥匈帝国的属地,1918年主权划归罗马尼亚,1944年后则变成苏联乌克兰共和国的领土。除了地理和主权归属经历了复杂的变动之外,该镇的文化也很多元,德语、罗马尼亚语、乌克兰语、意第绪语等汇聚于此。这里,孕育了策兰丰富而复杂的心性,然而,战争的趋近与强权的挤压,令犹太人感受到了重压下的窘迫,同时也将策兰逼到了现实边缘,世界之大,却无处容身。
    故土灾难深重的包袱过于沉重,超越了许多人所能承受的范围,不止一次,策兰切割自己的回忆。离乡背井的一刻,他甚至失去了回望缅怀的勇气。直到后来,他才用诗歌和语言,敲开记忆的坚冰,以诗行作为一种刻记,不断叙述,从而复活自己宽广无垠的生命内涵。
    死亡与黑暗
    1942年,在纳粹的肆虐蹂躏下,策兰的父母相继于集中营丧生,历尽艰辛后,诗人的内心无疑在这块死亡之地长久地徘徊。对于劫后余生的策兰来说,与死亡相处的经验,为他筑起一座坚固的城墙。
    在这个过程中,策兰不得不面临这样的裂变:一方面,作为灾难的“余存者”,与死亡擦肩而过,死亡在经验生活和文本世界中不断涌现,甚至向他发出召唤;另一方面,“对死者的认同”以及对死亡的直面,又使他不得不承受死亡逼迫式的追踪,由此而形成的精神境况又深刻地主宰着他的诗歌,造成“无言与难言”中的不得不言。
    诗歌《数数杏仁》中前面几句这样写道:“数数杏仁/数数杏仁,/数数苦的让你醒着的 ,/把 我 也 数 进去”,这似乎折射了策兰对犹太民族命运的认同,专数苦涩的让人难忘的杏仁,代表着诗人开始挺起坚硬的头颅,直面那些难以面对的苦难。不仅如此,据说,诗人的母亲有一对杏仁般的眼睛,在烘烤糕点时经常放进杏仁等佐料。除此之外,杏仁还带有浓重的犹太意识,以色列人往往有杏花、杏仁等图章,意弟绪语中也曾有童谣诸如 “葡萄干与杏仁”,《出埃及记》中也有相关的记载等。短短几句诗行中,蕴藏着丰腴的文化沉淀和精神厚度,这在策兰以前的现代诗歌中并不多见。
    接下来,策兰在《数数杏仁》的后半段中写到:
    你全部进入的名字才是你的,
    坚定地走向你自己,
    锤子在你沉默的钟楼自由摆动,
    无意中听见的够到你,
    死者也用双臂搂住你,
    你们三人步入夜晚。
    让我变苦。
    把我数进杏仁中。
    在痛苦的灵魂漂泊与隐忍的诗句炼造中,策兰不断流浪,又不断地回到生命的原点。布加勒斯特、维也纳、巴黎,这些他停留过的城市仅仅是短暂休憩的中途港,那颗历经奥斯维辛之殇的犹太人的心灵始终无处安放。人生对策兰而言,无异于一场艰辛而漫长的逃亡之旅,永远找不到出口。日复一日的时光在他笔下变成艰涩深邃的诗行,他的语言风格日趋简短破碎,每个词藻背后仿佛都藏着一个无法破译的隐喻,死亡和黑暗成为盘旋在诗人内心世界中挥之不去的暗影。
    诗歌与灵魂
    1945年4月,策兰在流亡布加勒斯特之际,完成了饱受赞誉的《死亡赋格》初稿,并于该年 5月发表在罗马尼亚文的刊物 《同时代》上。在这首见证和勾勒死亡的诗歌中,策兰写下这样一句:“当黄昏降临到德国,你的金色头发呀,玛格丽特”。当历史之夜幕骤然降临,策兰饱含悲郁的诗歌语言,顿时具有了一种探射的功能,发出金色的辉芒,洞穿时间,凝视死亡与黑暗。
    “诗歌是一种语言表现形式,并通过对话表现其本质。”策兰将诗歌喻为一个“玻璃瓶邮件”,“漂向敞开者、可占领者,也许漂向一个可以对话的你,漂向一个可以对话的真实。”在他内心,诗歌有一个“走向”的过程,一个跋涉和搏斗的经过,在漂泊和流浪中,在危机与死亡中,语言能够照亮反抗与希望的目的地。流亡美国的犹太裔哲学家阿多诺曾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然而,策兰的出现,《死亡赋格》的写作,令他改变了态度,因为于压抑与苦痛之中发出呐喊,是情有可原甚至是值得鼓励的。
    对于策兰来说,独特而微妙的德语,熟习的希伯来语、意第绪语等,是一生诗歌写作的实验场。他从不简单地对这些语言进行处理,而是在诗歌内部建起一个搏击和争夺的场域,表面犹如游勇散兵似的语言,逐渐从经验和思维的四周聚拢,继而破除经验语言的壁垒,最终凝聚成诗人意识的标记和精神的见证。
    1970年4月20日夜晚的塞纳河波光粼粼,米拉波桥的倒影依稀可辨。策兰最后一次批改完学生的作业后,只身来到桥上,纵身一跃。
    曾与策兰通信的历史学家埃里希·卡勒认为,策兰的自杀证明,“既做一个伟大的德语诗人,又做一个在集中营阴影下成长的年轻中欧犹太人”是令人根本无法承受的重负。对于策兰而言,试图摆脱创伤是不可能的。面对绝望,然后穿越绝望,方能带着创伤展翅死亡和黑暗。
    策兰的诗歌是空中的坟墓、开花的石头、死亡的赋格曲。他漂泊的一生是历史的见证。他凭借独立而丰富的灵魂,穿透时间的罅隙与现实的深渊,诉说往昔的哀愁与忧伤、暴力的恐怖与罪恶,在真实的虚空与静寂中寻找语言的极限,召唤记忆的力量,用奇崛的意象书写世间的苦难与人性的隐秘。策兰用诗歌和人生,在死亡与遗忘之间,演绎出一场惊心动魄的对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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