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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的质朴与癫狂


    王方晨中篇小说《农夫吁天录》,《芒种》2018年第3期
    在王方晨的《农夫吁天录》里,时间与空间被刻意含混,故事发生的村庄,也没有一个名字,它呈现出的却是无数中国式乡村每日上演的悲喜闹剧。一件光棍娶亲、寡妇再嫁的小事,在荒芜而闲散的熟人社会里总能衍生出无数怪谭。王方晨的语言游离于压抑的底色和亢奋的人物之间,显得冷峻克制而又纤毫毕现,以不动声色的书写,切入荒芜乡村中的人性之恶。
    40多岁的老光棍腊八人有些懒,又常受嘲弄,可是愿意为佟寡妇赡养前夫留下的老人,是个淳朴善良又有点窝囊的乡村老实人。龙虎兄弟有着农人身上常见的执拗与憨劲儿,挨打时只会说一句“别打俺俺没得罪谁”,却又常常奚落矮小瘦弱的腊八。他们之间的矛盾,来自于人性中的阴暗一隅,然而一次娶亲为何能引发如此巨大的波澜?
    当下乡村女性的稀缺与成年男性的性压抑,正逐渐成为一种社会问题。小说里处处是这种压抑的欲念,时而直抒胸臆“龙快憋死了”,时而具象成臭烘烘的豆豉味、冷得像铁的棉被、一盘死蛇般的井绳。而单身了几十年的腊八,一面深为自己娶到媳妇的幸运窃喜,一面又在龙眼中灼灼的火焰里败下阵来——腊八的失败与龙的压抑,恰如对称的两面,共同指向挣扎在乡村底层的男性的悲哀。正如文中所言,婚姻于传统的乡土社会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是“要出人命”的大事。
    如果仅仅把传统与现代夹缝里的乡村热点问题写成小说,故事到腊八和龙的对峙便已经完成了使命。如果说腊八的乡村是木讷而质朴的,龙虎的乡村是癫狂而执拗的,那么猫来的乡村却近乎鲁迅笔下的鲁镇,不那么残酷,反而更加真实,带着每一座村庄都熟悉的油滑与狡狯。
    与龙虎兄弟和腊八不同,猫来有闲钱,有家室,是有资格“玩一玩”的。于是自始至终,把腊八引来听龙的呓语,撺掇龙臆想“把谁的媳妇还给谁”,向虎打听龙的心思不成竟随口编出腊八磨刀杀人的消息,眼看众人失了兴致又转而让老婆言之凿凿地劝服佟秀琴……猫来在闲散的日光下,悠然消遣着腊八夫妇和龙虎兄弟,看似无甚要紧,却一步步造就了平庸之恶。而这些谣言与挑唆发生之处,也都是水井、草垛这样的公共场合,仿佛就是每日上演的好戏。与之相对的,腊八与龙虎兄弟几次直接对垒,却都是在夜里,发生在腊八院里或龙虎兄弟家中,带着熟人之间的私密与戏谑,甚至有虎陪着腊八一起哀哭这样奇异而质朴的温情。
    王方晨着墨未多的看客,却在这冰山一角般的对话里,显出可怖的力量。对老实人司空见惯的言语欺凌,也在平庸之恶的挑唆下,一点点变为使人疯癫发狂的执念。他们把腊八说得无心着家,半夜里游魂似的来到龙虎兄弟家;又把龙说得“相信自己身上存在着一种吸引所有人走到他跟前的力量”,像鲜花簇拥的花蕊。然而花瓣如此脆弱,“弄不好要出人命”的警醒一瞬间摧毁了听众的兴致。兄弟俩亢奋至极,甚至要去接佟家婆婆而未果。看客们一哄而散,龙却陷入癫狂,荒唐而执拗地坚定他的冤屈,欲念也终于爆发为可悲又可笑的“发狂一吮”。《农夫吁天录》独出心杼的题目,便是为这个讽刺的结局,再添一层没有温度的反讽。
    在凝滞了几千年的传统乡土社会里,权力与道义从来只是弱者的希冀。然而在蒙昧荒芜的底层,也并没有所谓强者,只有狡狯与无赖的乡村生存法则。王方晨笔下的乡村一如既往的冷酷而荒诞、锋利而疼痛,正如他笔下的小人物一如既往地交织着善与恶,挣扎与徒劳。
    在当今看似透明的乡村现实面前,王方晨的写作引领读者暂别对乡村浮光掠影似的“猎奇”观览,转向对乏味乡村情境的真实体验与触摸。这一转向使得读图时代的阅读不再停留于内容和情节,而是转向对故事背后潜藏的人性与权力政治的思考。以《农夫吁天录》为代表的这一类小说,为小说在视觉媒体时代的去向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现实比小说家笔下的世界更荒诞。用以对抗这种荒诞的冷峻笔调,是王方晨审视这个世界的滤镜。面对在城市化面前迅速消亡和荒芜的乡村,王方晨是双向的,一面以鲁迅式的悲悯与沉重,鞭挞着它的因陈,一面又要站于当下人文关怀的语境里思索它的未来,两者之间,微妙地保持着均衡,构成了作家“其言诡谲,其义恢诞”的文学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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