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狗啊、马啊、老鼠都有生命,你却连一口气都没有? 英国皇家莎士比亚剧团在《李尔王》一剧的《导论》中说,“ 《李尔王》是一出充满问题的戏,重大问题都没有解答” ,并认为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以上所引李尔断气之前,对着已经香消玉殒的幺女所说的话。这个问题,连同李尔在暴风雨中发狂前后对上天所发出的不平之鸣,都是他在剧中“天问”的一部分。问题的答案,其实不假外求,就在李尔本身;因为这出戏演的主要是李尔生命的成长。 在开场戏里,李尔宣布退休,要把国土(也就是家产)分给三个女儿继承。我们看到他的偏心(最疼幺女蔻迪莉亚) 、幼稚、自大愚昧(用表相的言语衡量内在的爱心) 、暴躁不知反省(不听肯特忠言劝谏) 、喜怒无常(说翻脸就翻脸) 。他的大女儿贡妮芮与二女儿丽根对他的判断与防范亦非全然无理。 因此李尔注定要接受教育。莎士比亚安排他在剧中三次下跪,标示他生命成长的进程。李尔因贡妮芮要把他的侍卫从一百人削减为五十人,愤而转投丽根。不料两姊妹已经串通好;丽根劝父王回姐姐家,于是: 李尔 向她讨饶? 你看看这样的家还成什么体统:“亲爱的女儿,我承认自己老了;老人是多余的。我双膝跪下,求您赐给我衣服、床铺、食物。 ”丽根 好父王,别这样了:这把戏很难看。 回去姐姐那里吧。 这是李尔的第一跪;这时候的他还处在愚顽的老我里。诚如丽根所说,这是难看的把戏,只是表达李尔极度的愤怒。当丽根要进一步删减李尔侍卫时,他对贡妮芮说: 我跟你走。你那五十是二十五的两倍,因此你的爱是她的双份。李尔简单的数字逻辑再度显示他喊价式的感情观。因此,当他发现最后竟连一个侍卫都不保的时候,难免就崩溃了: 噢,丽根、贡妮芮啊, 你们好心的老爸,他慷慨给了一切—— 噢,这样想会发疯:我要避免,不再想这个。 可怜的李尔把爱当作可以购买、交换的物品,终究只能发疯。 外在的暴风雨原本象征李尔内在的暴风雨,但疯狂的李尔在暴风雨中反而逐渐清醒。他的臣子要他进茅屋躲避,他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人性,跪下来说: 赤条条的可怜人哪,不论你们在哪里,碰到这无情的狂风暴雨不停息,凭着你们上无片瓦的脑袋、饥饿的肚皮、 窟窿百出的褴褛衣裳,如何抵挡这般天候?噢,我从来没有关心到这个!奢侈的人,去治病吧: 裸露身子来体会穷人的感觉,好甩掉你多余的给他们,显得上天还有一些公道。 这是第二跪。李尔已经有了明显的转变:他同情贫苦百姓,认识到自己没有恪尽身为国王应当体恤子民的职责。 李尔第三次下跪是在与幺女蔻迪莉亚相会的时候。蔻迪莉亚 噢,请看看我,陛下, 用您的手按在我头上祝福我:您不可以下跪。 蔻迪莉亚请父王把手按在她头上祝福,应该是自己跪下。她说,“您不可以下跪” ,显然李尔也相应跪下。父亲向女儿下跪本不寻常,一般而言也不合体制。他向丽根的第一跪是气愤之下的把戏;向蔻迪莉亚的下跪,却是真心表达深沉的内疚。 两眼被挖出来的格洛斯特说自己“是在能看见的时候跌倒的” ,李尔则是经历风暴之后,大彻大悟。就在同一场结束,众人下场之前,他对蔻迪莉亚说: 您必须容忍我。现在请您,忘记、宽恕: 我是既老又蠢了。 以敬语“您” (you)称呼女儿,请她“忘记、宽恕” ,是李尔谦卑地承认自己铸成大错。痛苦炼净了他,使他得到内心的平静。蔻迪莉亚的勤王大军不幸败阵,父女成为俘虏。女儿贴心地问:“我们就不去见见这两个女儿、姐姐吗? ”李尔潇洒地回答: 不,不,不,不!来,咱们坐牢去。就只我们俩,要像笼中鸟般歌唱。你求我祝福你,我就下跪,求你宽恕:我们这样过日子、祈祷、歌唱,还要说说老故事,笑看 金闪闪的彩蝶,听听倒霉的家伙谈宫里的消息,我们也凑上去──谁输谁赢,谁得势,谁失宠──我们要假装参透世事的奥秘, 俨然神的耳目:在围墙里的监狱我们看遍各帮各派大人物随着月亮的圆缺浮浮沉沉。曾经贵为国王、颐指气使惯了的李尔,如今成为自己女儿的阶下囚,却毫不把它放在心上。他的愿望只是和他最疼爱,也最疼爱他的幺女蔻迪莉亚相互祝福、宽恕,度此余生。 回想第一幕第一场,李尔因为蔻迪莉亚无法像两位姐姐那般谄媚而怒不可遏时,脱口说出真心话:“我原来最疼她,想要把晚年/交给她亲切照顾。 ”如今似乎──很讽刺地──可以在监牢里如愿以偿了。然而,命运戏弄,没有等到赦免令,蔻迪莉亚已被谋杀;她终究无法成为李尔晚年的安慰。“太迟了”是所有悲剧的缘由。这个“最大的问题” ,乃是李尔的真正悲剧,也是对于世人的沉痛警惕。 (台湾豫剧团从《李尔王》改编的豫莎剧《天问》 ,将于9月3日在北京长安大戏院演出——作者注) (彭镜禧 台湾辅仁大学客座教授、台湾大学名誉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