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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代巨变下的“西南边”


    
    冯良的《西南边》描绘的是社会制度的改变对人所造成的日常且重大的影响。《西南边》的开篇,看上去是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始。曲尼阿果在遭遇战之后,发现自己左脚板上扎了刺,挑不出来,只能去找军医。在这个过程中,军医夏觉仁对她一见钟情,展开了锲而不舍的追求。对于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来说,时代在发生电闪雷鸣的变化的时候,我们是浑然不觉的。我们以为,生活照旧,一切似乎都跟昨日没什么不同,只有在好多年过去之后,才会恍然大悟,哦,从那一刻起,一切已经完全不同了。只有我们这样与《西南边》中所描述的场景隔着时间距离的读者,才深刻意识到,时代的车轮正在滚滚向前。但是,那个时候,曲尼阿果一无所知。
    时代的变化落在普通人身上,大抵是在爱情、婚姻等再私人不过的地方。假如解放军没有进驻大凉山,黑彝的女儿阿果大约会像她想象的那样,和她的表哥古侯乌牛结婚,像祖祖辈辈一样生活着。然而,封闭的大凉山一旦打开,变化就发生了。变化是从表哥身上开始的。当乌牛走出了大凉山,到西昌、成都、北京读书以后,他开始意识到了大凉山并不是整个世界,相反,世界要开阔得多。乌牛穿西装、着西裤,看过电影,见识过汽车,这意味着他接受了现代社会的洗礼。之后,他的眼界就完全不一样了。当一个人被“现代化”以后,他的人生观、世界观必然发生改变,婚姻观念也随之发生了变化。他不觉得必须恪守彝人不和外人开亲的祖训,不觉得婚姻是被规定了的——“白彝和白彝,黑彝和黑彝,我们娃子只有和娃子相配”,他不再视已经定亲的表妹阿果为必然的婚姻对象。这是变化的时代之于人的影响。阿果是变化所传导的下一个环节。阿果并不像她表哥那样,是主动迎接时代的改变,她是时代变化的被动承受者。她踉踉跄跄地跟随时代去变化,她听从爹妈的安排,生怕表哥不要她,拖泥带水地去成都学习,然而,这并未让她追上时代——是的,追赶时代的人从一开始就落入了时代的下风,事实上,从头至尾,阿果都不曾真正地随时代而变过。她是鲍勃·迪伦所说的沉默如石头的那一类人,任由时代的水位不断上涨,然后将他们淹没。所以,尽管阿果也走出凉山,又回到凉山,主宰她的,始终是凉山彝人的情感结构。对于变化了的外面世界,她始终只能“哭哭啼啼” ,毫无招架之功。就这样,在懵懵懂懂中她失去了她想象中的生活。当她得知表哥和一个白彝丫头好上了以后,除了以儿童般稚拙的形式表达激烈的感情,她似乎毫无办法。
    幸好还有夏觉仁对她一往情深的追求。时代将与外人结婚的命运抛掷给她,她即使不乐意,也只能承受着。事实上,她也是时代改变过程中足够幸运的那一个。构成小说整体性细节的,是夏觉仁对阿果的矢志不渝的爱。这爱通过不同的人不同的叙述方式被浓墨重彩,成为这个小说最华美也是最深情的部分。那么,夏觉仁对阿果的爱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一个人为什么爱另外一个人?这是这世间最叫人迷惑且无法解释的部分。夏觉仁因何爱上阿果?或许是美貌吧。无论男女,颜值已然成为畅通无阻的通行证。最先吸引夏觉仁的,当然是阿果的外在,“这彝姑娘真的有双桑树叶子般的眼睛,眸子黑亮,眼白发蓝。”这固然是了。但是,构成爱的产生,却是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比如,在爱上阿果的时候,夏觉仁正处在被沙马依葛追求的过程中,这也构成了重要原因。说起来,沙马依葛外向、泼辣,眉眼间自有一种风情,但是,夏觉仁却感到了害怕。“他挺怕沙马依葛那张脸,明明笑着,定睛看去却在发狠”。而他对阿果是另外一种怕,“这种怕令他不能呼吸,让他想要凝神端详进而触及他怕的对象”。这是由爱而生的怕。冯良准确地触及到了爱人者的感受,是的,当你全身心爱一个人的时候,你对你爱的那个人竟然是怕。为什么夏觉仁在追求他的沙马依葛和他追求的阿果之间选择了后者?这恐怕不能简单地解释。还是要回到小说。我们看到,夏觉仁始终在怀疑沙马依葛爱的真诚性,一会儿他认为沙马依葛不是看上了他,是喜欢上了大上海,一会儿,他又猜测,沙马依葛未必喜欢自己,喜欢的是药。简言之,夏觉仁执著地认为存在一个本质化的“自我”,而爱情,应该是纯粹的,是两个本质化的“自我”碰撞的结果。这是19世纪浪漫主义加诸的影响,也是通俗爱情故事的核心。但是,在木略等现实主义者看来,大上海也好,药也好,不都是他嘛。也就是说,夏觉仁所认为的外在的背景、职业身份、社会地位等等,都是一个人不可分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是夏觉仁与沙马依葛的根本性冲突之一。另外一个根本性差异,在于对待时代的态度。从表面上看,夏觉仁充分意识到了时代的变化,是与这一变化合拍的。作为出身于上海资产阶级家庭的子弟,他没有按照家人给他的安排规划人生,而是放弃学业,直接从辅仁医学院参军。“倒是他的家人,不知今夕何夕,只知挣钱花钱。……他怎么会听从他们,落后,自私,最能打动他的是‘为新生的社会主义祖国服务’。”也就是说,同沙马依葛一样,他积极回应了正在变化的时代的召唤。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与沙马依葛是同路人。那么,同路人就一定声气相求吗?阿兰·布鲁姆在分析《奥赛罗》的时候有这样一段分析。他说,“根据古希腊罗马传统的分析,爱意味着缺陷和需求。一个人亲近另一个人,承认那人在某些方面值得钦佩,恰好暗示了他自己在这些方面的匮乏。一个人渴望拥有的事物正是他并未拥有的事物。而占有他人的欲望意味着,爱人者缺乏被爱者具有的某些品质。”从这个意义上说,阿果所吸引夏觉仁的地方,恰恰在于她对于变化着的时代的不变与沉着,虽然,阿果自己对此并不自知。然而,悖谬的是,这桩爱情和婚姻得以实现,须得改变阿果的不变,共同成为变化着的时代的一份子。“他血气方刚,顽固不化,什么不和汉人开亲、娃娃亲,一概视为封建陋俗,打定主意要把曲尼阿果带动起来勇敢地加以破坏。”因此,爱情和婚姻的悲剧从一开始就埋下了种子。
    夏觉仁对阿果持之以恒的追求与爱恋成为人们传播的话题。大家口耳相传,夏觉仁是如何披荆斩棘地追求阿果,又是如何呵护阿果。他们的婚姻,成了浪漫主义的神话。现在的问题是,神话之中的人幸福吗?夏觉仁是否觉得幸福,依赖于阿果是否回应他的爱。阿果到底爱他吗?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很多时候,夏觉仁感到曲尼阿果在面对他时很矛盾,他相信曲尼阿果慢慢也爱上了他……同时,也依赖他,因为他医术高明还有点崇敬他,起码有面子,可以帮助她的乡亲。更觉得他给自己抹黑,玷污了她那纯洁的黑彝的血。”然而,阿果的所思所想,我们却不得而知。我们只能在夏觉仁背叛了阿果之后的愧疚里,发现阿果行事的些许痕迹。原来阿果每年都在给夏觉仁上海的亲人寄当地特产。这能算作阿果爱的证明?还是仅仅表现了阿果的善良?至于被爱者阿果是否觉得幸福,我们就更加迷惑了。我们惟一能确定的,是阿果所能感受到的新旧两个时代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在感情上,一方面,她慢慢感动于夏觉仁对她的爱;另一方面,她必须忠于她的族人。所以,她可以不计较夏觉仁对她或情感或身体的背叛,但绝对不能原谅夏觉仁哪怕是出于对他们小家的保护去背叛她的族人。在她看来,这种背叛是致命的,就像她永远不能背叛已经烟消云散的那个时代一样。她的脸上有许多处于时代夹缝中的人们的表情,崇高而悲壮,终其一生也无从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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