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先生辞世已经八年,今年恰逢他100周年诞辰。 现在,他同夫人沈峻已在那个世界会合,过他们曾经约定的生活了。 “约定”的是怎样的生活? 我想依旧是“相濡以沫、共度时艰”吧———因为丁聪不会改掉他直言无忌的性格,也不会放下他那支犀利的画笔。有人说,“天国无缺憾”。我不大相信。那只是夸饰之辞。看看丁聪生前的经历与画作,就可以明白,他一辈子都是在同人间的缺憾作斗争。 丁聪先生是多面手。他是漫画家,也是肖像画家,还是插图画家,书籍装帧家,舞台设计家。我见到他最早的一帧画,是他四岁时画的京剧人物:逸笔草草,须髯飘拂,神态俨然。我也看到过他最后一帧,是在他大病之后,又跌了一跤,还想努力再画下去。但他无论怎样努力,笔下人物的头与身体却再也合不起来了。他把笔一掷———似闻一声长叹。那时他已过90高龄。 他一辈子都不能忘情于绘画。 丁先生画的人物肖像画究竟有多少? 仅出版的两集 《文化人肖像》 就有一百六七十幅,这还只是他画文化界人物的一小部分,远不是他所画肖像的全部,他的人物肖像还包括许多世界的与中国的名人和非名人。 他画的插图,包括着为蒲松龄、鲁迅、茅盾、老舍、郁达夫、冰心等等许多古今作家的名著所作的插图。仅《阿Q正传》 就有24幅。茅盾对丁聪插图于原作的忠实和创作态度之严肃,深致赞美。 丁聪的舞台设计,留下来的不多,我只见到为陈白尘 《陞官图》 所作的设计图,还有为一些戏剧演出所画的海报。 丁聪是多面手,但他画得最多的还是漫画。“漫画”一词,从西方引进,包含着讽刺、幽默、世态、笑话等多种画体,丁聪都有涉及,但在丁聪笔下最为犀利也最为杰出的是社会讽刺画。 早在1936年,他就有作品参加了第一届中国漫画展。自那以后,他便以社会批评者的姿态挥动着画笔直击社会的弊病,希望用他的漫画来揭示那些可恶、可悲、可笑、可怜的众生相,以求改善社会,使之日益趋于合理,趋于善良,趋于人性。 1949年之前,丁聪的同情始终是在困苦的民众一边,而丁聪批判的矛头则主要是对着日本侵略者和腐败的国民党统治。《花街》 《现象图》,是画国难当头民众的苦难和官僚、奸商、流氓的祸害百姓、敲骨吸髓;《现实图》 则把矛头指向抗战胜利后不顾民众建立独立富强新中国的愿望,依赖美元、发动内战的国民政府。他的另一幅 《五子登科图》 则直刺抗战胜利后那些不顾国家、民族的国民党腐败官僚。 日本的武装侵略,使他不得不辗转流亡,直到抗战胜利才回到上海;为着这些论时事不留面子的漫画,他不得不又一次逃离上海,直到“新中国”即将成立,才应中国共产党之邀,从香港辗转来到北京。但他从没有一刻放下自己的画笔,没有一刻放弃对社会的责任。 对于刚刚建立的“新中国”,丁聪抱着极大的欢喜,也抱着极大的期待。他是全国政协委员,又是全国青联委员,他当了9年 《人民画报》 的副总编辑,从购买、安装机器,到编辑、印刷、出版,事必躬亲。他的工作得到了广泛的认可,所在机关共产党组织也要吸收他入党。但是,一段抗战时期的历史,打断了这短暂的“蜜月”。 那是1945年,他曾在成都“驻华美国陆军情报局心理作战处”工作了大约半年。没有经过抗战时期“大后方”那段历史的人,一听到“驻华美军”,一听到“情报处”,马上就神经过敏起来。而偏偏当年的“美军”,抗战后早已归国,无处外调,无人证明,丁聪也就无法说清。尽管党组织的人说:可以先“入党”,今后如果发现问题,由你自己负责。但丁聪不愿接受这样的照顾与优待,坚决表示问题不查清就不入党。不料这一经历,如影随形伴随了丁聪后面一段跌宕的人生。 这段“特嫌”历史,在“文革”结束撤销,在丁聪去世之后,得到了切实的证明。那年 (2010年) 丁聪去世已经一年,老家枫泾丁聪塑像落成,来了许多朋友,也包括远道而来的美国丁聪艺术研究者玛霞。玛霞带来了一些已是墨迹漫漶的漫画复印件,竟正是丁聪在驻华美国陆军情报局“心理作战处”工作时期的作品。这才明白所谓“心理作战”,就是对日本侵略者的心理战。内容都是揭露日本侵略军在华暴行和号召人民起来抗争的漫画。这些漫画当年都设法发送到沦陷区,起着组织民众、动员民众反抗侵略者的作用。战后被“驻华美国陆军情报局”带回,保存在美国一家图书馆中,被玛霞女士发现,于是将复印件带来枫泾。尽管斯人已逝,但确确凿凿证明了丁聪的正直,丁聪的诚实,丁聪的人品,丁聪的爱国。 从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以后,丁聪摘去了“右派”的帽子。对民主、正义、光明中国的向往与追求,丁聪从没动摇过。对社会的各种弊端,他仍旧以辛辣的画笔给予抨击。社会上一切可恶、可悲、可笑、可叹的现象,无不在他的关注之下显露原形。夏衍说:“从这些画中不仅可以看到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也可以看到画家的风格和人品。”诚哉斯言! 他的讽刺画在最后的二十几年中,数量超过了以前的总和。三联书店出版丁聪这一时期的 《讽刺画》,一套四集,便收有五百六十多幅。 我同丁聪先生的合作,也在这个时期。一位久已成名的画家,同一位初入文坛的晚辈,愉快合作了25年从无间断,从一个系列到两个系列,直至五六个系列同时进行 (新百喻、瞎操心、京都新竹枝、准花鸟虫鱼等等),总数也在八百幅以上。与此同时,他同池北偶 (谭文瑞) 先生也有《世态讥弹》 的合作,他还为许多文学作品作了插图。 最近,一位不认识的朋友在网上发了丁聪先生这一时期的几帧漫画,他惊呼丁聪先生漫画的深刻。这是因为爱之深,希望这个社会变得更好,才对一切妨碍社会进步的思想、行为,必欲更之而后已。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能够始终如一为社会进步呐喊,需要对国家、对社会有多么执着的爱与责任啊! 于丁聪,我作如是观。他是一位伟大的中国漫画家,是一位忠贞不渝的伟大的中国人! (“纪念丁聪诞辰100周年展览”将于2016年12月6日至12月12日在上海刘海粟美术馆分馆举办) 《绘图双百喻·勿施》陈四益文丁 聪画 向文宣、习子舆,天下之名儒也,均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儒学之菁华。二人者,风义相期而未谋一面。 向嗜酒,每饮必醉,无酒不欢,然性恶鱼;习嗜鱼,无鱼则粒米难进,然性恶酒。 适习游历至,向宴之于桃园。盘碗杂陈,独无鱼。习举目无下箸处。向举爵劝酒,习蹙额隐忍而不发,私泼酒于地。 酒过三巡,习启齿曰:“此地滨海,何无鱼耶?”向曰:“多矣。鲃鲁鲀鱿、青草鲂鲤、鲑鲥鲱鳀,应有尽有,何言无?”习曰:“然则席间何不见?”向曰:“某性恶鱼。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以不敢以鱼亵先生。”习默然。 明日,习宴向于竹林。鱼鲜满桌而无酒。揖向坐,堆笑曰:“酒,吾之所恶也。‘己所不欲’,不敢施于君子;鱼,吾之所好也。己之所欲,欲与君共之。”向嗅鱼腥而大哕。挣扎起,扶墙归。 自是,向习二人无往还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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