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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予我的,远多于我给西藏美术的”


    “韩书力西藏绘画展”沪上引关注,深扎高原43年的画家接受本报记者专访———
    “西藏予我的,远多于我给西藏美术的”
    
    
    韩书力说,自己常常行进在“左边是喜马拉雅山,右边是雅鲁藏布江”的世间最壮阔的路上。而在地球第三极营造出的自然浮世绘之外,他更深深地为这片土地上的人而着迷。图为韩书力作品:《喜马拉雅(之一)》(上)、《先写作业》(下)。
    “别人老觉得来西藏的人会在物质条件上亏一些,都很关心我。其实,大家恰恰误会了。我是沾了一辈子西藏光的人。我给西藏美术的,远远少于西藏予我的。”记者眼前的韩书力一口京腔,43年深扎高原荒寒之地并未改其乡音。但无论是黢黑脸上的沟壑,还是即便面对后生也谦和地尊对方为“您”,那片离太阳最近的高山厚土,终究在他身上烙下痕迹。
    10月28日到11月20日,“韩书力西藏绘画展”在中华艺术宫展出。0米层15、16展厅,一批批观众安静地来,带着翻涌的思绪而走。“守黑方知白可贵,能繁始悟简之真”,韩书力笔下的西藏,带着独有的、内敛的平和意蕴,那是画笔主人对那片土地深沉的爱与领悟。“西藏很厚待我。如果能以画展的方式将我在地球第三极上所获的某种精神层面的净化与升华传递给上海的朋友,我很知足。”回拉萨前,他这样告诉本报记者。
    从俯视到仰视,曾经的北京青年在雪域躬耕奋斗,内心从无荒寒
    于美术圈外人,韩书力的履历简单得很,又出世得很。简单在于,他25岁后的人生长久地与西藏融于一体;出世在于,今年68岁的西藏美术家协会主席至今单身。当年恩师吴作人调侃他“嫁给西藏算了”,他顺势应承:“是啊,我早嫁了。”
    但于圈内人,故事的开端已传为佳话。1973年10月28日,也是此番画展用心挑选的日子,25岁的北京青年从母校中央美院借调到西藏工作。这一去再无回头,哪怕43年间,他有很多次机会能够很体面地离开那里。
    旁人道是西藏美术离不开这位当代西藏画派的开创者,他却说:“西藏很厚待我。只是,我看待她却经历了从俯视、平视再到仰视的3种视角。”
    初进西藏,韩书力自言是“骄傲的”,带着年少轻狂的优越感,遁入无山不美、无水不秀的天地间。“我沉醉于自我创造,殊不知,也悄然竖起一道屏障。”身边的藏族同胞宽待他、尊重他,却未必亲近他。有一次,他像往常那样席地而坐、提笔就画,忽然腰间被一块飞来的小石片撞了一下。起初他以为是孩子的恶作剧,四下张望,只见两三位女社员远远指着他坐的地方。原来,冰已被他捂化,棉裤湿了一大片。“直到这时,我感觉被撞的明明是心里。”几十年过去,韩书力说,那片“飞来石”的温度,他不曾忘却。
    改革开放的新时期,西藏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有很大改观。西藏文联终于有条件租辆卡车送韩书力一行5人西行阿里,对古格王朝的遗址艺术做“破冰之旅”。车是旧的,司机多吉是个新手,但年轻的画家们每天兴致勃勃地追着太阳跑,逢山越山,遇水冲刺。他们白天坐在卡车棚顶,走一路画一路;夜晚,几个人就着汽油加高压锅煮出的方便面、在野狐狸的环伺中果腹、扎营。不曾想,在接近阿里地区的马泉河,车搁浅了。“那是无人区,我们又是单车,根本无法自救。画家巴玛扎西只得与司机徒步返回几十公里外的县城求援,我们则留在河边守车、打鱼、捡柴,每天一包方便面苦等。直到7天后的下午,巴玛他们带来了援兵,21位藏族汉子乘一台翻斗车,伴着歌声与汽笛声飞奔而来! 车未停稳,他们就纷纷跳进刺骨的河里系钢缆、挖轮胎,折腾了好一阵,终于把卡车拽上了岸。”那种被救于水火之中的庆幸与激动,即使在30余年后的今天仍清晰如昨,“任何感谢的语言都是苍白的。我们5个人翻翻兜里,有半包烟,还有一袋水果糖,每人一支烟、一颗糖算是感谢。而我能做的,只是为这21位日喀则建筑二队的师傅照几张当时还算稀罕的彩照,随后便目送他们返回。”在古格王朝遗址完成工作后,韩书力特意找到日喀则建筑二队,想当面把照片给那一车老少师傅,不料,他们又出工去了别处。“我至今不知他们是否收到了我留在传达室的照片。”但画家能肯定的是,边巴、尼玛那几位师傅,彼时彼境想到的一定是金钱以外的东西。
    “我从不否认,当时的北京青年根本不曾设想自己会患上‘恋高症’,一次西藏行,一世西藏情。就像我始终清楚,在雪域躬耕奋斗的40余年,我内心从无荒寒。”韩书力说。
    半辈子的人生之旅,他一步步丈量,笃信“人可以改变自己的艺术长度”
    自古,广袤的高原雪域就孕育着丰富的文化艺术。而壁画、唐卡、雕塑的一片汪洋大海,却难免淹没了对人生与当下的关注。因而,1980年代初,当韩书力回中央美院攻读研究生,通读世界美术史、中国美术史后,自诩“打开了视界、心界”的年轻人,反而常常思索:“我是否真正理解了西藏美术?”适逢西藏文联来向美院要人,正中下怀的韩书力重回高原。
    他一次次深入荒寒广袤的雪域大地,在高山灵湖之间慢慢跋涉与思索。希夏邦马村,他住进老乡简陋的屋子,每天透过脸盆大小的土窗看着喜马拉雅,看日出日落、月亮圆缺。
    然而,相比外界看来更诱人的极地浮世绘,韩书力却为人而着了迷。他住进村民家,男主人从雪山边挑来冰碴子水,再用宝贝般的牛粪烧热了,好让客人洗手。瞧见牛粪的珍贵,韩书力一边暗下心思“7天不洗脸”,一边细细观察妇女们捡牛粪饼的欢喜情形,挥笔画就 《牛粪饼》。他与牧区的藏族汉子聊天,从未走出过阿里的藏家孩子提问:“书上说地球是圆的,可为什么佩枯措的水不会流出来?”佩枯措是村边一汪内陆湖,韩书力暗暗讶异于孩子的学识,一幅 《先写作业》 应运而生。他也曾问起过放羊的藏族同胞,知不知道这200多只羊在高原之外能卖多少价钱,对方答:“我们一家吃喝,我买卖20只羊足够了,剩下的都是为老天而放牧的。”牧民对天地自然的敬畏震撼了韩书力,《小鸟》 一作,让人浑不觉生活苦寒,反而多的是人与动物、自然相亲、相通的和谐。
    此次上海展出的200多张画,未必尽其全貌,却能表达韩书力各个绘画阶段从不离生命轨迹的笔法与心思———“我一步步丈量过西藏的很多地方,70多个县。作为当代画家,能如此深度地参与西藏文化建设,我三生有幸。一是我终能被藏族群众接纳,是人生之幸;二是正因为能经历与他人不一样的生活,我也找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敢言终能如何,起码找到了自己能画什么、怎么画,这是作为艺术工作者的幸运;三是老天倘若再多给我10年,我的画或能在这语汇里蒸馏得再纯粹些。”他笃信,人不能改变生命的长度,却可以改变自己的艺术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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