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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随处有乘除长篇小说《主角》读记


    陈彦的长篇小说《主角》(作家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贯穿着这样一个命题:人在世界中的处境及其超越的可能。这个人可以是忆秦娥,也可以是古存孝、苟存忠、胡三元,抑或任何一个书中人。他们就在那里,各有一片或广阔或狭窄的天地,并在其中经营着爱恨情仇,体会着喜怒哀乐,承担着人事兴废,悲欣交集却也乐此不疲。教他们欢喜或悲痛的,也不外是一些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诸般际遇所生发敷衍之人情事项,一切种种亦无不受制于外部世界的基本情境,也终究难脱个人的命运——各人有各人对人与事的痴迷挂怀处,亦属其“软肋”所在,成就也限制着个人生命自由伸张的可能。这些性格各异、秉性不同的个人,生活世界融汇、交织、纠缠于一处。于是,围绕主角忆秦娥起废沉浮命运的生活故事,也就在锣鼓声中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那些生活中的琐碎之物,以其无可回避的顽固存在,消磨着个人的热情、锐气甚或进取之心。它们可能还赋形为各色人等,怀着各样肚肠,表面上和风细雨,内里却暗藏杀机。他们时而叫黄正大、郝大锤,又时而叫楚嘉禾,又或者他们是廖耀辉,是丁至柔。很多时候,忆秦娥恍然如不具自我省察意识的浮士德。而楚嘉禾等人则分饰靡菲斯特,是那个“力的一部分”,并且“总想作恶却总是为善”,他们在“毁灭”的同时也激发着忆秦娥们的“斗志”和进取之心。若非如此,作者也不必有此慨叹:“角儿,主角,岂是舞台艺术独有的生命映像?哪里没有角儿,哪里没有主角、配角呢?”也因此,《主角》笔力所及之处,无论唱戏、司鼓、剧团,甚或厨房,无不上演着围绕主角的大戏,也自然有不甘为配角者对主角的嫉妒、攻击。是为人性之弱点,易于理解却难于消除。无论戏场抑或现实,此类故事之生发演绎,千百年来不能或已。
    在“主角看似美好、光鲜、耀眼”的背后,“常常也是上演着与台上的《牡丹亭》《西厢记》《红楼梦》一样荣辱无常、生死难料的百味人生”。戏里戏外,一样是生死荣枯、兴旺寂灭。就中个人之局限与无奈,无关时运,亦非“前定”,乃命运常态使然。作者详细铺陈主角忆秦娥初入剧团时所面临的艰难境况,也在忆秦娥以极大的毅力克服困难的不易上着墨甚多。此间因缘际会,时代的主题悄然置换,那些一度被时代风云遮蔽的人物携带着已然尘封的技艺重返舞台。他们和他们所传承的技艺及其所持守的观念,在少不更事的忆秦娥身上得到了验证,并有着更大限度的发挥。唱好戏需要“十分成熟的心力、心性,你才可能是最好的主角”。此种心力与心性,非在事上磨炼不可。于是也便有来自方方面面、形形色色的困难与阻碍。个人对于种种障碍的克服也成为“主角”养成的重要原因,几乎贯穿着忆秦娥四十余年艺术生涯的始终。忆秦娥也恰有十分的“傻气”,不谙世事也无心人际,天赋异禀又能吃得了大苦,且能在心上做工夫。即便在面对技艺精进的困难之余,还要应对来自外部世界的种种非难,仍矢志不渝。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忆秦娥以一种近乎“吾丧我”的精神磨炼,于秦腔则庶几得“技进乎道”之要旨,从而使其天赋得到几近淋漓尽致的发挥。对这一个脱胎换骨过程的详细铺陈,暗含着作者另外的一番用心——一个主角如何成就,要妙即在此处。
    《主角》近七十万字的篇幅,时间跨度四十余年。围绕主角忆秦娥个人命运的兴衰际遇所展开的世界,背后自然不乏时代的锣鼓,以及各色人等如走马灯样的来去。他们共同构成了时代的影像。四十余年间政治、经济及其影响下秦腔的兴衰,连同与之关联的世道人心的变化,亦无不包含其中。作者虽无意于文体的革新,用心亦不在写作技艺的创新。但《主角》是一个颇具野心的庞大文本,既着力于铺陈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亦道出盛筵必散、新旧交替之理。游走于其间的人物,或素志泯灭、沉沦下僚,如黄正大;或鱼跃龙门、身价百倍,如宋雨;或偶然发迹,却迅速潦倒,如刘四团;或志大才疏,虽奋进不已却无甚作为,终止于抽身而退却有另一番人生风景,如米兰、龚丽丽。其他如刘红兵、胡三元、薛桂生、丁至柔,各色人等,亦无不穷形尽相。端的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众生来去,或升或降,或生或死,或红火或沉寂,得意失意之间,人生在世之可能与限度,就全在其中了。这一个热热闹闹的人间世,或还要归于沉寂,却在沉寂之中“贞下起元”,时代、个人亦无不于此中循环往复。是为人之存在的局限处,亦是古典思想超越之境的精义所在。
    如是种种人物不同情境之交汇、冲突与融合,构成了《主角》形而下的世界。《主角》还有着由形而下之细致书写而升腾的形而上之境界,也就是作品情境及人物所抵达的精神或思想旨趣。境界是精神的层级,是个人借由对生活世界的诸般际遇的仰观俯察,而获得的生命了悟,一种可以推己及人的精神启示。《主角》的精神取径,则更为宏阔。忆秦娥起身于宁州,从一个烧火丫头成长为秦腔小皇后,其间艰辛自不待言。唱戏于她,既为布道,亦属修行。在个人面临精神的死生之际,从禅思中悟得戏曲度己度人之妙要,从而再度选择精神的进取之路。是为古典思想现代转换之紧要处,亦是其要义所在。即便在个人精神无所依傍之时,作者仍未让笔下的世界一颓到底,而是仍然坚持生命“上出”之境。这一条“上出”之路,非有宏大气魄和淑世情怀而莫能知莫能行。人间随处有乘除,即便深悟此理,知人生之限度,莫过于人事代谢、兴衰往复,却还要在精进上做功夫。《主角》境界之要旨,即在以儒家思想之进取精神,开拓人生之向上一路。
    (作者:杨辉,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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