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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人家(小说)


    石头是我的表哥,老婆被别人拐跑20年后再婚,这婚礼无论如何我都得去祝福。
    车在蜿蜒的乡村公路上不停地旋转,荒芜的田野、翠绿的树林、没有炊烟的村庄不时从车窗外一晃而过,儿时的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
    石头是大姨妈的儿子,大姨妈是母亲的堂妹,我们那里叫“大姑孃”。大姑孃和母亲虽是堂姐妹,但由于母亲是独女,大姑孃除一个妹妹外,娘家也没人了,所以显得格外亲切,来往很密。
    大姑孃嫁到雅丹县一个大山里,那个地方叫“风儿坡”,悬崖陡坎,山高林密,山脚下仰头一望,帽子都要掉下头来。大姑孃的丈夫我们叫“大姑爷”,他们有6个子女,3个女儿,3个儿子,石头在家里排行老五。
    儿时过春节走亲戚是最愉快的时光,去了会有好吃的,会有压岁钱,尽管只有2角5角,但在1分钱都可以买很多东西的上个世纪70年代,在孩子眼里那可是一笔巨款。可是,小时候我走亲戚走得最少,一是调皮捣蛋,二是总尿床,父母把我尿床归咎于我懒惰,不想起床去上厕所,其实那是营养不良造成肾虚的结果。
    大姑孃每次来我们家,都用一个背篼背来很多土特产,腊肉、枕头粑、叶儿粑、炒米糖、花生、甘蔗、橘子等,尖背满背的,要有尽有。做饭的人做好饭菜,摆上碗筷,添好饭,喊一声吃饭了,母亲和大姑孃站起身,伸一下腰,打个呵欠,弯腰抬起坐过的板凳,坐到桌前。饭桌上,大姑孃拘拘束束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母亲和父亲一个劲地要她拈肉吃,见她嘴里应着,手里却没动筷子,我趁她不备,拈了两块瘦精瘦精的猪肉放到她的碗里,她刚想往回拈,我用筷子往她碗里按了两下。父亲笑着责备我没把筷子舔干净,大姑孃则回应没事的,农村人哪里有那么多讲究,百口同味嘛。说话间大哥趁大姑孃不注意,从背后端出一瓢儿饭来,倒向大姑孃碗里。大姑孃刚想把碗往桌下挪,饭已倒进了她的碗里。大姑孃说,我都吃饱了,这咋吃得完哟?母亲说,没事的,多吃几粒又撑不到您。父亲说,跨一道门槛吃3碗饭,你来我们走了这么远,该吃几碗?大姑孃叹了一口气,我吃完了你们咋办?母亲说甄子里还多得很呢,端起碗向厨房走去,转来碗里却是稀拉拉的几粒。
    第二天大姑孃要回去了,邀请母亲一起去耍。母亲换上前几天才洗干净的衣服,装些挂面、饼干、鸡蛋到兜兜里,提在手上。大姑孃说,叫娃娃们一起去耍吧。母亲说,那就叫幺姑吧。幺姑是我的妹妹,活泼可爱,深得大家喜欢,从小调皮捣蛋又爱尿床的我,他们才不带着走亲戚呢。看着我眼泪汪汪的样子,大姑孃说,没事的,下次去我家哈。这份约定也就在我心中扎了根。
    眼巴巴地盼到第二年春节,却是大姑爷来的。大姑爷来后见父亲和大哥站在凳子上,用口袋装着稻谷一袋一袋地拖上楼去,回家后用自留地边的杉木给我们做了架扶梯,扶梯太长,无法乘车,就用肩膀扛着,扛到了我们家,回去后却被邻居告发搞“投机倒把”,被贴了大字报。大姑爷那年回家时大哥跟着去了,回来说他和大表哥耍得很好。那年秋天大表哥去参了军,寄回一封信和一张英姿勃勃的戎装照片,大哥把信念给大家听,把照片传给大家看,我心里又羡慕又嫉妒。第三年春节,是大姑孃的二女儿来的,临走是二姐去的,回来讲去给大姑孃家干了些农活,很受大姑孃夸奖,准备在那里给她介绍对象,想到那里是大山,太苦,没答应。接着二姐话头一转,说大姑孃家那个“石头”表弟,调皮捣蛋,经常挨打,读书不行,却还买了许多连环画和小说,糟蹋钱。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忽然产生了想认识石头的欲望。第四年的春节我盼望大姑孃能带着石头来我家玩,不料大姑孃却带着三女儿来的。一见面,我就问大姑孃,您咋没带石头来耍呢?大姑孃说,他尿床,不带他来。大姑孃她们回去时,我一看父母安排我家三姐去,又没我的份儿,灵机一动,给石头写了封信,大意是说,石头表哥,我不认识你,但我知道你,希望你有空来我家玩,送你一本《地道战》小人书,希望你能喜欢。我把信和连环画悄悄交给三表姐,托她带给石头。三姐从大姑孃家回来时,给我带回了一本小说《三国演义》节选本,说是石头送我的,还说石头问了我的好多情况。
    和石头见面是上个世纪80年代初期,那年我15岁,农村已经实行改革开放,田地到户。那年春节母亲带着我和妹妹一起去了大姑孃家。跋山涉水,坐车坐船,走了半天路后,一条羊肠小道爬上崖去,大姑孃的家就在半山腰上。一个撮箕样的木瓦房高大宽敞,房屋后边堆着成捆的柴禾。听见狗叫,大姑孃走出门来,看见我们,说,姐姐,您们走得快,转身向屋里喊道:石头,快出来,你表弟来了。一个男孩“咚咚咚”地从屋里跑了出来,瘦瘦的身材,身上的衣服打着补丁,黑黑的脸庞上闪动着一双机灵的眼睛。我们彼此打量一番,他拉着我的手去了他的房间。房间里摆着两张木床,一张旧书桌,一把木椅子,书桌上摆满了连环画和小说。这是石头和弟弟的房间。他要我在木椅子上坐下,递了一本连环画给我,转身跑进厨房,端来一瓷盅老鹰茶。几位表哥表姐表弟都到屋里来了。大表哥一脸疲惫,已没有了往昔奕奕神采,那时候他已从部队退伍回家,结婚生子,他的老婆和大姑孃关系不好,婆媳俩经常吵架。
    晚饭后大姑孃说我们走了一天路,累了,要我们早点休息。我刚刚睡着,身上忽然被轻轻掐了一下,一只嘴巴凑近我的耳朵说,表弟,快起来,我带你去打竹鸡。我们悄悄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开了门,石头从门角拿起一杆火枪,唤起蜷缩在屋檐下的小黄狗,爬上后山。一路上,石头给我介绍竹鸡的特性。他说竹鸡跟斑鸠一样大,黄褐色的羽毛,颈项却是灰麻灰麻的,这种东西很懒,连窝都不搭一个,晚上就宿到树枝上,要下蛋了,就在草丛中用脚几踩几踩,把小草踩平一块,就把蛋下在里面。说话间,我们来到了一片幽深深的树林,石头熄了手电筒,拉着我的手,悄悄摸了进去。树林里蓝蓝的月光下,一只只竹鸡栖息在树枝上,黑溜溜的眼珠不时转动着。也许察觉到了什么危险,其中一只低叫一声,竹鸡们扑扇了一下翅膀,正欲飞离。说时迟那时快,石头端起火枪,瞄准树上,扣动扳机,“砰”的一声,一道火光闪过,两只竹鸡应声落地,其余惊叫着向树林外飞去。那一晚,我们跑了4片树林,打了7只竹鸡,回到家里时,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第二天晚上大姑爷把火枪藏了,不料石头背一个巴笼,打着电筒,拿着竹夹,来到山溪边、河沟里,用电筒光照着躲在岩块下的石鹅,也许是眼睛被晃花了,这肥嘟嘟的东西一动不动,石头用竹夹子一夹,石鹅“嘎”的一声,想要摆脱逃跑,却被石头迅速丢进了巴笼里……那些天,挖地、烧柴、割草、放牛、捕鸟、撵兔,我和石头形影不离,大姑孃说我们好得跟一对仙似的。
    终于到了要回家的时候,我觉得和石头还没玩够。母亲邀请石头去我家,石头换上一身新衣服,出门时却被大姑孃吆喝住了,原来是他正准备相亲。石头在一旁嚷了起来,我根本就不想答应。大姑孃脸一沉,放屁,就我们那条件你还择食?
    石头最终没有去成我们家。再见面时是90年代初期我结婚的时候,他和他弟弟来喝喜酒,回去不久听说石头也结婚了。
    后来农村出现打工潮,听说石头他们到江浙沿海一带打工,挣了钱,在外面租了房子,家里田地也不做了,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去了。
    那时候我由于文学创作和新闻报道的成绩,被破格录用,走出了农村。后来调到外地工作,几经辗转,与他们渐渐失去了联系。2000年春节回家看望父母时,母亲说石头两口子在外面经常吵架,后来他老婆就跟着别人跑了,石头到处去找,花了几千元钱,找了一年多,好不容易找到人,回到老家,住了一个多月,又跑了。唉,母亲叹了一口气,只苦了她们的孩子,有爹没妈的,多作孽啊。我的心一下沉重起来。
    一晃又过去了10多年,父亲、母亲和大姑孃先后离世,石头终于又结婚了,真是人生短暂,时光匆匆啊。
    出租车在石头老家门外停了下来。当年的泥泞小路如今变成了水泥公路,有几家砖瓦房变成了楼房,一切都是旧模样。前来帮忙的乡里乡亲大部分是老年人。洗碗的、择菜的、办厨的,忙得脚不停,手不住。一位老婆婆说村里也就这些人了,年轻力壮的都出去打工了,打工挣了钱,就在城里买了房子。老婆婆叹息一声,以后等我们这一代人死了,这村庄也许就没人啰。
    大姑爷虽然快80岁了,身体尚好,把我领到堂屋坐下,责备我这么多年都不来看他们一眼。正说着,一个秃顶、满脸皱纹,有点佝腰驼背却又一身新衣服打扮的小老头跨进门来。我刚要大姑爷给我介绍,一句“表弟”从他嘴里脱口而出,天啊,竟是石头,20多年没见面,变成这样,岁月真是一把杀猪刀呀。
    我连忙站起身来,要他在我身边坐下。可他嘿嘿笑着,一直站在那里。大姑爷站起身说,你们表兄弟好好摆谈吧,走了出去。他才在我对面坐下。
    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问,表哥,这些年你还好吗?他回答,老样子,老样子,接着又说,你还是叫我“石头”吧。
    大姑孃去世你咋不给我说一声呢?
    知道你在外面当官,很忙,不敢告诉你。
    我心里一酸,问他,听说孩子学习不错?
    孩子上研究生了,说是马上要搞什么答辩,否则,一定会来看看你这当官的表叔。
    我说,表哥,你不要一口一声当官的好不好?我也没当多大的官,但这好像就把我们隔得生疏了似的,你忘了当年那个跟在你后面屁颠屁颠的表弟了吗?
    他说,那时还小,不懂事,带着你东跑西跑的,幸好没出什么事。
    我知道我已经找不回当年那一枪两鸟的表哥了。
    第二天早上我回家时,石头把我送了出来。看到来接我的出租车,他问,这是单位给你配的专车?我说“八项规定”早出来了,不能公车私用。他拉着我的手说,表弟,你在外面好好工作,官当大点,照看一下我的儿子,待他参加工作后,教育他公道办事,正派做人,待他成才了,我们这一代人的苦就没白吃。
    我鼻子一酸,一把将石头拉进怀里,紧紧抱住,憋了好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一滴,一滴,滴到朴实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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