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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自然和书法家的灵感(中)


    
    王珣《伯远帖》(东晋)
    
    (传)张旭草书古诗四帖
    
    汉孔宙碑                北魏石门铭
    学书法必须从经典临摹入手,这是千年古训。但经典临摹,毕竟只是从书本到书本,它的艺术形式在给定的历史资料范围内。而无论历史多么丰富,和人类生存所面对的大千世界相比,一定是有限的,而且是比较灰色的,没有那么生动鲜活。所以在中国书法史上,一直有书法家试图挑战这一原则。唐代的张怀瓘就是其中一位。
    在所著《评书药石论》一文中,张怀瓘说:
    圣人不凝滞于物,万法无定,殊途同归。神智无方,而妙有用,得其法而不着,至于无法,可谓得矣,何必钟、王、张、索而是规模?道本自然,谁其限约?亦犹大海,知者随性分而挹之。
    张怀瓘这段话,先从哲学思想的高度,否定书法创作上流行的“拟古论”。“圣人不凝滞于物”(这是《渔父》中渔父劝屈原而说的),有见地的学者不要胶柱鼓瑟,太执著拘泥。“万法无定,殊途同归”,真理的海洋是宽阔的;“神智无方,而妙有用”,真理的形态并不拘于一个固定样式,不同的形式都会拥有真理的效用,“知者随性分而挹之”,聪明的人受其天禀的赐予,在不同程度上都能感悟得到它。因此,学书法不必跟着大师亦步亦趋。“道本自然,谁其限约”?真理是永恒的客观存在,谁能限制你去直接探寻呢?
    不跟大师亦步亦趋,那么书法从哪儿找形式语言和灵感呢?
    张怀瓘给出的答案是:向大自然学习,从自然中寻找!在《评书药石论》中,他提出:
    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复本之谓也。书复于本,上则注于自然,次则归乎篆籀,又其次者,师于钟、王。
    他认为,书法家的工作是分级次的。书法艺术要追本溯源,第一选择是回到自然;其次是具有远古历史印记的古字体(篆籀),再次才是近代有成就的大师(锺繇、王羲之)。
    若有能越诸家之法度,草隶之规模,独照灵襟,超然物表,学乎造化,创开规矩,不然不可不兼于钟、张也。(《六体书论》)
    一流的书法家应该直接师法自然,“独照灵襟”“创开规矩”,抛开已有的艺术法则,从自然汲取艺术形式和灵感、养分,直接创造。
    乾坤初造,天地锺灵。浩渺世界,气象各异。巍巍高山,莽莽大川,鸢飞鱼跃,电击星流。一切瞬息万变,难以捕捉。书法家内心涌动的是激情,眼底流走的是笔墨,纸上挥洒的是云烟,和大化运行中的宇宙,完全是两个差异性恒河沙数的世界。书法家如何把它们打通,在感觉上加以联通,跨越感觉藩篱,在思维层面实现“对话”呢?在《书断》中,张怀瓘作了富有想象力的阐述。他说:
    夫古今人民,状貌各异,此皆自然妙有,万物莫比,惟书之不同,可庶几也。故得之者,先禀于天然,次资于功用,而善学者乃学之于造化,异类而求之,固不取乎原本,而各逞其自然。
    “善学者”直接向造化学习,跨界地“异类而求之”。直观的物理世界不可能直接“拿来”,不可能“取乎原本”,它是啥样我就啥样,因此必须进行“感觉语言的转换”,从直接可视、可听、可触、可闻的物质世界,转换为灵虚缥缈的书法笔墨世界。最后的结果,是达到“各逞其自然”,那些骇人心神、动人魂魄的自然意象,在笔墨中转换和表达!这里的“逞其自然”,张怀瓘似乎有点含糊其词。我们不禁要追问:那怎么个“逞”法呢?在同一文的另一处,他对此作了比较明确的阐述:
    囊括万殊,裁成一相。或寄以骋纵横之志,或托以散郁结之怀。虽至贵不能抑其高,虽妙算不能量其力。是以无为而用,同自然之功;物类其形,得造化之理。(《书断》)
    “囊括万殊”,也就是把大千世界的一切都加以抽象、形式化,“裁成一相”,就是融化、锤炼为一套书法的笔墨语言。“物类其形”,笔墨和自然的关系,不是直接的一对一,书法不是绘画,它不能描摹世界;但书法的点线和笔墨语言,也是具有高度概括力的,它也可以“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王微《叙画》),这一点,咱书法也是不含糊的。因此,书法家笔下展现的灿烂笔墨,必然“得造化之理”,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孙过庭)。激越的笔墨, 在书法家挥毫落笔的瞬间,转化为雪白的宣纸上的重重烟云,黼黻文章,美不胜收。
    张怀瓘提出了崭新的艺术理论和构想,他在自己的创作中也作了实践、实验、诠释。可惜,他的作品估计是形式太独特,审美跨度太大,当时的一般人接受不了,所以当时鲜得有人追捧。同时代的著名诗人、礼部侍郎苏晋(即杜甫“饮中八仙歌”调侃的又好事佛又贪杯的那位)看了他的书法,曾质疑:“看公于书道无所不通,自运笔固合穷于精妙,何为与钟、王顿尔辽阔?公且自评书至何境界,与谁等伦?”(看你说书法说得头头是道,怎么写得跟王羲之、锺繇这么不一样呢!你说说自己现在是在什么状况,水平跟谁相仿?)张怀瓘说:“夫钟、王真、行,一今一古,各有自然天骨,犹千里之迹,邈不可追。今之自量,可以比于虞、褚而已。”(王羲之、锺繇太高了,我赶不上,可能跟虞世南、褚遂良差不多。)虞世南、褚遂良都名列“初唐四大家”,张怀瓘自许跟他们相伯仲,其作品应有精彩可观。但遗憾的是,他的作品当时收藏的人很少,宋代以后少见著录,后来沧海桑田,在历史流传中全部亡佚了,哪怕是一个刻本也没有传下来,实在让人扼腕叹息。孙过庭说,历史上有的书法家很不幸,是“徒彰史牒”,只留下光辉的名字在书法史上闪光。张怀瓘被他不幸而言中。
    那么是否可以给张怀瓘下一个结论,说他的从自然汲取艺术灵感的创作理论,因历史上没有作品流传,在专业上就可以等同于失败了呢?不能。因为历史上因年代久远作品不传的书法家并非他一人。而且,信奉“从自然汲取灵感”的书家,也非他一人。还有一位大家,也是热衷从自然“跨界取法”的,他高踞唐代书坛,气若长虹,以至于当时的大文豪韩愈,都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这位书法大师,就是唐代狂草大师——张旭。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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