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冬眠》的好处在于它拥有小众电影所应具备的一切实验性的、不循常理的元素,却并不枯燥。当这部由土耳其导演锡兰执导的、时长逾三小时的电影在2014年戛纳电影节上捧走金棕榈奖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它实至名归。在我看来,这片子在叙事的结构及完整性上,的确值得效仿。此处的“完整”,不单包括内容与形式,亦涉及影像与配乐之间的关联。 《冬眠》的故事并不复杂。租户家的小男孩打碎了房东艾登的车窗,由此引出房东与租客之间的矛盾,房东一家人对于贫穷与罪恶的讨论,以及艾登太太试图缓和局面而做出的种种无效努力。导演锡兰将故事的场景设定在土耳其安纳托利亚的荒凉高原,冬天,时而落雪,万物蛰伏,不动声色。故事推进得同样缓慢,偶尔的争执,出现在房东一家人的饭桌上,或在房东与租客就欠租一事的讨论上,却也总是克制的。交谈进行不下去的时候,片中人往往选择离开,或是沉默。各退一步,以期相安无事。 如是克制与退让的结果,并非和解,反而隔阂愈深,以至于热衷公益事业的房东太太为欠租的房客一家送去救急钱财的时候,却被对方当成施舍,将那一沓钞票丢进壁炉中。即便积怨如此,两人间仍未爆发直接冲突,只是一人默默盯着炉火,另一人掩面哭泣。观影时,我们时常遇到这样揪心的段落,看似平缓,实则压抑挣扎。在房东太太哭过之后开车回家的路上,舒伯特A大调钢琴奏鸣曲(D959)出现,慢板乐章的隐忍与叹息,愈发惹得人沉默哀伤。 整部电影中,这首奏鸣曲第二乐章中的几个乐句数次出现,与影像叙述及人物对白一样,是克制的,点到即止。旋律与情节相若,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舒伯特在离世前三个月完成此曲,当时的他受到贫困与疾病困扰,自知余下的时日不多,故这首四乐章奏鸣曲听来很有些自传的意味,其中包含作曲家在生之将尽时的回望与自省。 且以第二乐章为例,开篇处的行板(也就是出现在《冬眠》中的那段旋律)极尽哀伤之能事,下行二度的“叹息动机”频繁出现,将听者的心绪牵引往低沉徘徊的状态中去。该乐章行至末段,强劲的、不可抑止的和弦及音阶翻滚而来,那种澎湃的、几乎要吞没一切的力量与前半段的克制与压抑相对照,愈发显得整个乐章张力十足。想来若没有前半段的抑,后半段的张扬与激烈恐怕会失去大半味道。 导演锡兰仅仅截选叹息且哀伤的前半段用在电影中,一则与影片的氛围与气息相合,二来也暗示出片中事件的走向。尽管影片在静默中开始,又结束在落雪时无边的静默里,但有些冲突与挣扎注定无法永远遮掩。电影结束了,电影中的故事仍在现实中、在你我身边游走。温情脉脉的面纱终有一天要被扯开,澎湃的、不可抑止的力量终有一天会崩溃堤防,至于那一天什么时候会来到,谁也不知道。《冬眠》说到底只是一场人生的断片,导演在其中埋下了些种子,它们或许会开花结果,或许不会;正如舒伯特在A大调奏鸣曲的慢板乐章中,留给我们关于生命的低回与思索,追问与企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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