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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语言与时代精神生活——舒婷、于坚、陈仲义、树才、吕约对谈


    编者按:
    “十月文学馆·丽江古城”,由北京十月文学院与世界文化遗产丽江古城保护管理局携手共建,为“十月作家居住地·丽江古城”本部。它是北京“十月”文学品牌在海内外设立的首个形象展馆,集文学成果展示、作家创作交流、青年作家培养为一体,是肩负多重使命的文学基地,也是丽江古城首处以文学为主题的特色文化院落。
    7月12日,“十月文学馆·丽江古城”公共活动之“名家讲堂”在丽江古城雪山书院举办,对话由十月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吕约主持,舒婷、于坚、陈仲义、树才、吕约等著名诗人和评论家,围绕“诗歌语言与时代精神生活”的话题,进行了一场诗意盎然的文学对谈。
     
    讲座现场
    吕约:今天诗人对谈的主题是“诗歌语言与时代精神生活”。生活包括两个层面,一个是物质生活,也就是物质层面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等等。人除了物质生活之外,还要有精神生活:你的心灵和情感,你的思维活动,你的灵魂怎么安顿。精神生活虽然肉眼看不见,对人来说却很重要,它是心灵幸福或痛苦的根源。一个健全的人,应该既有物质生活,也有精神生活。但在不同的时代,这两种生活的比例会有所变化。比如,八十年代,物质生活比今天贫乏得多,精神生活却特别活跃,诗歌、文学一度占据了时代精神生活的中心。和那个时代相比,今天的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物质生活空前繁荣发达,精神生活是否同样如此?悲观的说法是,诗歌和文学边缘化了,意味着当代精神生活的空虚。比较理性的解释是,时代更多元了,不再是一种东西占据一个中心,这是时代解放的标志。
    诗歌,既是个人的语言表达方式,也是一个时代精神生活的缩影,是它的语言结晶。无论是古典诗歌,还是已满一百岁的中国新诗、现代诗,都是如此。好的诗歌语言,应该能塑造和提升这个民族的精神生活。这是理想的诗歌语言,不一定每个诗人都能实现它,但它可能是所有诗人的最高梦想,也是读者对于诗的最高期待。诗人们如何理解诗歌语言和时代精神生活的关联?
    “一个诗人就是一个‘东巴’”
    于坚:纳西族过去有一个伟大的神,叫作树神,是纳西族的精神领袖。纳西族过去是有精神生活的民族,他们在劳动之余是崇拜这个神灵的,神灵带给他们文字,带给他们歌舞,使他们不会被局限在枯燥的劳动之中。纳西族人劳动,收获,传宗接代,但是还必须要唱歌,如果你的谷仓里堆满了大米、猪肉、盐巴,但却不能唱歌,那也就意味着你不会拥有爱情。所以纳西族过去是有精神生活的。但在今天,情况很危险,一个民族如果除了物质,除了物质占有量的多少,对其他事情都不感兴趣,那么精神生活就会变成一片黑暗。
    这个时代物质生活很发达,金钱和物质占据核心,精神生活却让人不安。我很早就接触过纳西族,那时候纳西族最尊敬的是“东巴”,是最优秀、最杰出的人,是唱歌唱得最好、跳舞跳得最好的那个人,现在完全颠倒过来了。过去“东巴”就是纳西族人精神生活的导师,比如诗人、歌手、医生,等等。一个地方没有“东巴”,大家就都跑掉了,根本待不下去。三十年前我去纳西族的村庄,还遇到过最后的八十多岁的老“东巴”,会招魂,会说法。那里并不是一个生活很容易的地方,要爬高山,种地是种在石头之间,最多收获一些土豆之类的东西,但是为什么村庄里的人可以一代一代地待下去?因为“东巴”在村庄里。“东巴”之后是藏传佛教的寺庙。这些功能性的、宗教性的东西的存在,使这个地方的人在精神上有了寄托,不仅仅是像动物一样,吃了睡睡了吃,弱肉强食,比谁的力气大;“东巴”就是要让你知道我们是人,让你知道人和人之间要相亲相爱,四海之内皆兄弟。不能说你的生意做好了,就开个连锁店,把所有东西都垄断起来,别人就活不下去了。这种世界观很恐怖,也影响了我们纳西族。
    所以,要重新思考我们和精神生活之间的关系。没有精神生活的生活,我认为是不值得过的,那是一种动物的生活,而我们这个时代比过去任何一个时代都更需要强调精神生活。中国在物质生活方面已经非常强大,但我们的精神生活如何呢?我们还是不是一个有爱、有欢乐的民族呢?过去的四十年,大家都不想这个问题,想的是钱挣够就可以,现在的问题是,挣那么多钱干什么?有了钱不等于是人。我是谁,到底要什么,到底要做什么,这在今天成为了一个比“富起来”更加重要的问题,当大家开始想这个问题的时候,脚步会慢下来,不再是急功近利地追求财富,我认为这是中国当下一个潜在的进步。丽江也是一样,如果游客来这里旅游,不能对纳西民族、对玉龙雪山、对金沙江、对大地产生一种敬畏,只是认为这里住着一些生意人,那么这种文化就是失败的。
    诗人到底是什么人?很多写诗的人并不明白这个问题,他们可能认为诗人就是一本刊物上的某个名字。这是最低层次的诗人。他只是一个作者,而不是诗人。对我来讲,一个诗人就是一个“东巴”,大诗人就是大“东巴”,小诗人就是小“东巴”。诗人就是民族精神教堂里面的牧师,他是通过语言来“招魂”,通过语言来为这个民族坚持某些古老的价值观。我的意思是,诗人不是一个作者,而是时代精神的引领者。他不仅仅只是写一些漂亮的词句,在那里无病呻吟,他要起到“东巴”从前在纳西族的那种作用。
    吕约:于坚用“东巴”来比喻诗人在精神生活中的作用。“东巴”也就是通灵的人,中国和西方对理想诗人的形象都有这样的描述。比如,《楚辞》里很多诗篇都是与神灵对话,是通灵的语言,有人认为屈原就是楚国的一个大祭司。西方也有这样的观念,法国诗人兰波就认为诗人是“通灵者”,能在地上和天上、人和神灵两个世界之间传递信息。
    “当代生活中蕴含新的可能,新的诗性”
    树才:于坚刚才的发言,其实是对自己、对诗人的一个最高要求。所有诗人内心都向往于坚刚才所描述的精神境界,拿这个眼光去看,我们今天的精神生活的确有很多不堪。但我比他乐观一点,我觉得我们的时代,既有让人失望沮丧的一面,也有令人振奋的一面。我觉得乐观,意思是说这个时代还给了我们一种新的可能性。
    中国一百多年就在做一个现代国家的梦,我们本来没有准备好,但是西方列强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他要逼你做生意,你不按他的规则做,他就用大炮轰开你的海关。所以我们有一个时代精神,就是现代性,一开始是被迫接受,后来转变成为主动追求。这是两种心灵状态,一种是没有准备好,之前很满足于自己超级稳定的社会结构,也就是封建社会的结构。它把统治者和神混为一谈,把我们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由人统治的社会。在被打败以后,我们激发起了对现代的一种过分的渴望。到了什么程度呢?居然把古老的汉字、文言文当作是中国当时弱小贫困的原因,要把它丢掉。我们原来的汉字,比如“愛”这个字,现在挖掉了中间的心,让人觉得触目惊心。“愛”字再怎么简化,也不应该把“心”简化掉。实际上我们在物质上的现代化已经很好了,但是我们在文化上、精神上是有缺陷的。现代化有两个方面,看得见的东西都有了,看不见的东西呢?文化的、精神的、心灵的东西,在我们的生活中不能被简化。我们所有的技术都是“现代”这两个字带来的,它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便利,也激发了我们的懒惰。它同时也动摇了以前的稳定结构,把它的边界扩大了,这就意味着有新的可能性,所以我觉得总体上还是乐观的。
    在我去过的中国省份中,云南省最具有缤纷的色彩,它可以对应法国人的文化和精神生活,也就是我们经常描述的一种浪漫精神,二者实际上非常相似。那种神灵和人同在的精神,是超越了现实生活和肉体生活的。我在丽江,抬头就看到了那么宏伟的雪山,有一种崇敬之情。前几天我们几个诗人,在大理游览了两个晚上,因为下雨,没有看到苍山,到了这里,天光大开,我觉得这就是乐观的一面。我们中国前所未有地打开自己,一开始是被迫的,各种语言和文化不得不相遇;相遇的时候,一方面给我们带来压力,另一方面也给我们带来刺激。在今天,汉语变成了现代汉语,东巴文却还是像以前那样古老,这里会不会唤醒一种新的对精神的向往、对神灵的向往,这是我所期待的。
    吕约:树才希望以一种乐观的态度来看待时代的变化,虽然他对这个时代的精神生活状况也有担忧。中国现代化进程到现在也就一百来年时间,从鸦片战争、五四运动到现在,中国人急切地拥抱世界文明和现代生活,物质生活空前丰富繁荣,感官欲望获得解放,而在急切拥抱的过程中也丢失了传统精神生活中好的东西,所以需要重新思考,如何建立一种新的精神生活。
    树才:我举个小例子。昨天晚上见到于坚老大哥,首先跟他问好,还替一个法国朋友向他问好。他是一个热爱诗歌的法国人,在巴黎开了一个文化空间,也是一个酒吧,于坚在那里有过三次活动。于坚和舒婷的诗,不光是在云南、在中国为人所知,在法国也同样为人所知。那个法国朋友要我一定替他向于坚问好,也很希望还有其他的中国诗人到他那里去。这也是其他远方的人对中国诗歌、中国诗人的召唤。因为有舒婷、于坚这样的创作者,时代精神才得以透过语言、透过诗歌,赢得它真正的生命,并且通过翻译的力量,传达到世界各地。
    “诗的功能也可以是围炉取暖”
    陈仲义:于坚刚才的说法有点“愤青”的感觉,树才兄感觉像骑士,彬彬有礼。我对时代精神的态度,可能更接近老财主。
    生活可以划分成两大部分,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我先讲物质生活。物质生活的划分其实有很多层次,每个人看法不一样。对于物质世界,每天、每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我们都身临其境,每个人的世界观、方法论不同,对物质世界的理解和看法也有很多不同。有人住大别墅,也有人住地主庄园,普通的白领阶层住两室一厅、三室一厅的公寓,更加贫穷的人租月租五六百块的房子,还有人在流浪。对于千变万化的个人对物质生活的不同理解,我们该怎么看待?从我个人来讲,我有一个标准,不管你对生活的看法是乐观还是悲观,对精神生活保持一种昂扬还是沮丧的态度,很简单,六个字——心灵感到满足,那就可以了。为什么这样讲?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古代的皇帝有三千宫女,他还不满足。如果换一个乞丐,一顿有一块红烧肉,他就觉得太满足了。这说明皇帝和乞丐的满足感取决于心灵,只要心灵满足了,就有幸福感。对物质生活,我也是这样的感觉。物质生活可以分十几个层次,可以听几百万的发烧友音响,也可以在蜡烛下自己独自拉着二胡,这两种生活都是可以过的,关键是你心灵的满足程度。所以我觉得每个人在面对物质生活时,在心灵的屏障、扩张和收敛方面要找到自己的度。不能太贪婪,贪婪绝对走向毁灭。适当地减负,这是我对物质生活的理解。
    精神生活同样也能划分很多的层级,比如说宗教、哲学、科学、艺术,等等。我们读一本好书,看一部电影,听一首歌曲,到丽江旅游,都属于精神生活。我们整个生活中的最基本元素,还是对于生活的审美欣赏和艺术的理解,这是比较中等的层次。宗教是高层次的精神生活。还有层次更低的,比如我们十几个人围在一起聊天,拉家常,这也是一种精神生活,不能抹煞这样的精神生活。所以从精神生活的层面分析,有高级的,准高级的,中级的,准中级的,低级的,准低级的,但我个人觉得,也不能完全排斥那些所谓“低级”的精神生活,它也是心灵的一种满足。
    回到诗歌。于坚的立场,是站在玉龙雪山上,在精神的制高点上,他可以把诗歌界定为宗教、准宗教,是神子,是普天下的福音,这没错,因为他站在人类精神的制高点。问题出在什么地方?问题出在古代,在中世纪,诗歌的功能就一直在下滑。诗歌原本是拯救人的灵魂,下滑以后变成可以净化心灵,之后继续下滑,现在诗歌界普遍感觉诗歌是一个火炉,我们几个人围着火炉,抱团取暖。如果诗歌到了取暖的阶段,还在下滑,最后会下滑到什么程度?下滑到成为茶楼上的一次闲聊、一句玩笑,甚至是一次打喷嚏。那么问题就来了,诗歌从至高无上的地位沦落到如此卑微的地步,我们应该思考这个问题。
    可能我就是一个老财主的心态,一个中庸的心态。我既同意于坚站在玉龙雪山上振臂高呼,拯救诗歌,认为诗歌还肩负着为我们代言的使命,同时,我也同意把诗歌当作自己人生的一个兴趣,一个自我实现的目标。我还要公开表明,这是我思想里一个巨大的转变,即我也非常同意诗歌可以是几个人围着一个火炉取暖。我们在茶楼上泡上一壶大红袍,老朋友聊聊天,说说家常事,说说情感上的不足,诗歌也可以有这个功能。
    吕约:陈老师把于坚和树才的观点界定为两种姿态,一种是愤怒的、先知式的,一种是骑士式的。他说自己的心态是“老财主”式的,这些年来观点有所转变,原来更倾向于站在玉龙雪山的高度,追求诗歌的理想境界;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心态更宽容了,认为诗歌既可以承担神圣功能,也可以有世俗功能。
    孔子说诗可以“兴观群怨”,从古代开始,诗(文学)就有不同的功能。它可以有最高的功能,有宗教或准宗教的功能,就像于坚所说的“东巴”。而在一个世俗社会里,一个诗人个体面临各种困境,他有自我表达的欲望,文学就是个人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一种形式,不管他能不能达到玉龙雪山那样的高度,也是有合理性的。这也解放了诗人,可以更自由地去探索和表达。当然,能达到什么样的层次和境界,就看各自的造化了。
    “重建‘诗教’是当务之急”
    于坚:我并不是故作一个很高的姿态,站在玉龙雪山顶。我是根据中国今天的现实,每个人、每个诗人所遭遇的,发表了我刚才那些观点。树才所说的那种西方强大的物质主义,一百年前就已经开始在中国焕发了全面的、无可挽回的生命力。为什么今天大家到丽江来?因为站在丽江城里,你会发现唐诗宋词不是一堆废纸,它确实有它对应的空间,小桥流水,雕梁画栋,所以大家要到丽江来。来丽江干什么?是来寻找他的知识、他的传统。他要确认他在小学读过的唐诗宋词是不是一个谎言,丽江告诉他不是,中国人曾经就住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但是像丽江这样的古城今天也正在变成一个孤岛,而且是一个商业中的孤岛,表面是小桥流水,实质全是商业。我们也许就在这个地方拙劣地模仿着遗址,寻找古代的感觉。事实上,你穿的、用的,你的电脑手机,还有一点点是中国传统的吗?没有。这是根本无法挽回的。中国人到西方,到美国和巴黎,很多中国游客都认为那是落后的地方。在物质上,特别是中原、江南,这些地方一眼看上去要比纽约巴黎更为发达。我的发言是基于这种物质现实。
    我觉得有个事情非常神秘,就是如果你拿起笔来,写“舒婷”“于坚”——这些汉字三千年前就有了,我的“于”字甲骨文里就有,是大气流动的意思,和乌云有关系。一个民族已经先进发达到如此程度,但是我们依然在用三千年前的语言写作品。我们在座的诗人,用我们所谓的现代汉语写作,写下来依然是古代文字,这中间到底是什么道理?一般人说,现代化的实现首先是语言革命,每个国家都适用:日本明治维新,是把从中国学去的古汉语变成片假名;德国的路德宗教改革运动,瞬间发展出一种平民的口语;越南是把自己的语言完全变成拼音文字。五四的知识分子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说汉字不灭,中国必亡,就极端到了这种程度。在五十年代,我小学的时候,汉字是要完全实现拼音化,我们小学课本都是拼音的,非常痛苦。说到底,我认为语言革命虽然简化了汉字,但它根本上没有成功。
    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我们所说的现代化,是英语的现代化,现代化的后面是英语,它是拼音文字。你不懂英语,没有翻译,根本看不懂高速公路的图纸,看不懂一个洗衣机的说明书。但我们竟然用古老的汉语,来实现和完成英语的现代化,这是有问题的。西方的动车、高速公路、火车、飞机,它不仅仅是技术,而是后面藏着一个大“东巴”,它后面是有上帝的。西方的技术发展,全部基于从希腊文明开始的那种对世界的理解,基于它的宗教、它的语言。我们今天“拿来主义”,先是把书拿来,现在又把它的技术都拿过来。但是在这后面,我们没有把上帝拿过来。你搬到一个现代化的房子里去,但你家里没有“东巴”,你感到非常无聊,六神无主,你住在这个房子里,觉得你不是纳西人。因为你和汉人住的房子是一样的,你的精神没有一个依托。
    我讲这些,意思就是,在这样一个物质主义如此强大的时代里面,并不是说要无视那些普通人的写作,我讲的恰恰是要对中国最古老的“诗教”重新进行反思。中国的诗教并不仅仅只是少数精英,或者说诗人、使徒对大众的领导,它不是这种东西。这种诗教是一种世界观,是一种生活方式。今天,它既要是现代的,同时又要是诗意的。我们要重新考虑这个问题,怎样找到新的契合点,使我们既是现代化的、科学的、技术的社会,同时又是一个充满诗意的社会。这在过去的历史运动中是完全被忽略的,因为很多人认为,没有诗我们照样可以过下去,但我觉得过不下去。今天这个时代的精神生活之所以贫乏,就是因为我们完全抛弃了我们最伟大的诗教。西方有上帝,它的现代主义从来没有抛弃宗教,现在去法国、美国看,没隔多远就有一个教堂,吃饭时还要说“感谢主赐给我们食物”。我们虽然实现了现代化,但我们失去了诗。重建中国的诗教,我认为是当务之急,只有诗教重建,现代主义在中国才会有真正的精神基础。
    “诗歌语言和生活息息相关”
    舒婷:我之前参加过一个文学活动,主题叫“全媒体时代的文学艺术”。我们刚才说的现代精神生活,实际上就是全媒体时代的精神生活,会上也有很多学者提出问题,说全媒体时代真的已经到来了吗?在这个新时代中,诗歌的语言、文学的语言,包括艺术的语言、绘画的语言,它们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是我们应该关心和探讨的。我这种很落伍的老太太,看到很多语言的变化时感到非常诧异,匪夷所思,一开始是“美眉”,后来又出现了“吃瓜群众”。这些网络语言已经进入到诗歌语言里了,为很多现代年轻的诗人所用,因为我们知道,所有的文学语言都是跟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的。我们在丽江这样慢生活、慢节奏、有神灵庇护心灵的地方,用浪漫的空灵的语言写作,表达这方水土给予我们心灵、精神的启示和我们的生活状态,但在中国很多地方,诗歌其实已经进入到很多普通人尤其是年轻人的生活,他们的语言产生了很大的变化。
    话说回来,我自己写诗,对语言是很挑剔的,可以说有语言洁癖。我的诗写得很少,一是因为才气不如于坚、树才那么多,另外就是我对语言的要求很高。我曾经说过,绘画需要色彩,需要线条,而诗歌的基础就是诗歌语言,这同时也是一个最高的要求。现在诗歌语言已经普及了,已经发生了变化,每个人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自己喜欢的。诗歌可以是阳春白雪,阳春白雪我们很喜欢;但我也经常看到很多年轻人的诗歌,非常有新意,很生活化。打工者写的诗歌也让我们非常感动。我觉得,诗歌如果能够普及,能够成为更多普通人在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之间的一个桥梁和调剂,也是很好的。
    “诗歌塑造、净化和提升共同语言”
    吕约:今天我们的对谈,第一个单元谈当代的精神生活,第二个单元谈诗歌语言和时代精神的关联。舒婷侧重谈了诗歌语言的本质,以及它在这个时代的变化。诗人对语言有高度的敏感性,或者说洁癖。在精神风格和语言风格上,诗人和小说家的确有区别。小说家更像陈老师讲的“老财主”,对世俗生活更加宽容,因为小说面对的是“散文世界”,也就是一个非诗的、杂语喧哗的世俗世界。诗的语言更纯粹一些,它既是个人的独语,同时也在为母语注入更多诗性。
    世界上的语言是多种多样的,我们有日常生活的语言,有政治语言、法律语言、科学语言、经济语言,还有艺术语言。诗歌是艺术语言里最精粹的部分。我们说诗和文学的语言是美的,但这种美并非只是修辞的“漂亮精致”,而是意味着以一种艺术的态度去看待人生和世界。艺术的态度就是审美的态度,不仅仅只有物质生活,还要有丰富充实的精神生活。诗歌代表精神生活的一个层面。它以一种结晶的方式,对母语进行提炼和升华,承担着塑造、净化和提升共同语言的责任。
    我们古代的诗歌那么伟大,作为一个诗国,诗歌曾经是这个民族的教化中最重要的部分,孔子的时候就已经是“不学诗,无以言”。今天我们的一些忧虑和期待,是出于一种文化忧患感。一个诗人不仅要活在当代,同时也心接古今,他的眼光同时也要看到古代,看到这个民族怎么从古代走向现代,未来又要到何处去。他能看到远古,看到未来,看到那些没有出生的人,未来将要继承怎样的语言。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是在语言的层面上,为母语,为民族文化的传承和复兴而工作。
    问答环节
    谢谢各位到丽江做精彩的对谈。刚才舒婷老师说到了诗的语言的洁癖,我想请教一下舒婷老师,您对口语化的诗有什么看法?
    舒婷:我自己有语言洁癖,并不等于我要求别人也跟我一样。这是我的一个毛病、一个弱项,我经常为这个感到痛苦。我记得很多年前,安徽有一个诗人叫刘祖慈,他看到我的诗以后对我说,舒婷啊,你不要字字珠玑,这会累死你自己,也会累死读者。他的话对我启示非常大,如果要求自己的作品字字珠玑,诗的意象过于紧密,那就没有张力了。后来我写散文,就是对语言“松土”,给语言“松绑”,让它更加自然。中国的诗歌有很多流派,打出很多旗帜,起了很多山头,“撒娇派”也好,口语诗也好,我认为无论什么诗,只要你写得好,能打动你的读者,就是好诗。在座也有口语诗写得非常好的,《尚义街六号》就是口语诗。我读起来真是感动,因为口语诗看起来很日常,但其实很有诗意,还是有诗的意境在里面。无论哪种艺术题材,小说也好,绘画也好,只要能做到有自己的发现,有自己的创新点,能打动人,它都是好的精神财富。
    于坚:我完全同意刚才舒婷讲的,她讲得太好了,我再补充一下。比如我讲我四十年前去看“东巴”招魂,那个“东巴”刚从泥里面出来,浑身都是泥巴,可能一个月没有洗脸了,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但他招魂的舞蹈就是想怎么舞怎么舞。重要的不是他的动作像不像杨丽萍一样优美,他不是说客人来了,我要去换衣服、洗干净,穿一个流行的纳西族服装表演给你看。这些都只是形式,重要的是看你能不能做好。不管你是口语诗,还是舒婷的语言,还是古典诗歌,都可以写。重要的是你能不能打动别人,你能不能“招魂”,别人能不能通过你的诗团结起来。如果你不能“招魂”,你写得再美,再怎么像一首诗,也没有什么用途。所以今天有很多诗,看上去太像诗了,没有任何毛病,但其实是没有深度的。我非常喜欢舒婷的《致橡树》,不仅仅只是因为语言美,她对爱情的深入骨髓的表达是前无古人的。
    树才:时代精神在哪?对诗人来说,就在诗人的语言里。一个人是不是诗人都无所谓,他写作的时候,就是在写语言。所以,如果一个诗人的语言不能替他表达出他的精神,那他就是无力的。我要回应刚才那位朋友,《致橡树》很美,字字珠玑,但是《致橡树》真正深入人心的原因,不是因为教科书那个超级平台,而是《致橡树》本身那个语言,在那个时代里是最美的,它的心灵是最真的。一首诗的真实力量并不在于美,美只是它的衣服,甚至在我看来,如果没有经过徐志摩对美的迷恋,“美”就可以从现代诗中退出了。一个人的语言,最大的美就在于它的真实。
    口语一定比书面语更真吗?从现代来说是一定的,从历史时空来说则未必,但是口语和书面语并没有界限,都是我们共同的财富。诗人所有的诗歌写作,在我看来都是对语言做贡献。我们现在的语言,有时候用起来很难受,就是于坚刚才所说的,因为现代汉语的语法不是古汉语的语法,而是英语语法。一些在古汉语里完全可以省略掉的东西,现在变得必不可少,语言变得啰嗦,没有活力。所以通过口语的活力,可以更直接地以诗歌的形式来展现我们的生命和呼吸。但是我并不认同“口语诗”这个叫法,没有一种语言叫“口语”,口语诗是口语试图给现代汉诗带来“真”的力量。在现代诗歌里面,“美”的命题远远弱于“真”的命题,在中国,一个人活得真,能说真心话,就算他不是诗人,也在精神上超过了诗人。
    吕约:诗歌语言是今天的重点,舒婷开了一个头,这位读者引出这样一个问题,树才又做了精彩的展开,把语言和美的关系,引向了语言和真的关系。从五四新诗运动到现在,一百年过去了,诗歌的语言已经完全变化了。在已经消逝的古典的诗意之后,能不能发现新的诗意,能不能创造一种新的诗歌语言,它能够向现代真实的生活经验开放,能够表达当代人真实的心灵和情感。诗与真的关系,考验着从事诗歌写作的人,也考验着进行诗歌阅读的人。
    现场观众提问
    于坚老师,您说一个诗人就是一个“东巴”,很有力量,很有启发性。一个诗人该如何从一个普通人成长为一个“东巴”?诗人是如何体验和观察生活,从生活当中提炼并回应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
    于坚:我觉得诗人并不是在人群中高高在上、自以为是、装神弄鬼的家伙。以“东巴”为例,我认为他是真正的诗人,实际上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有儿子,有妻子,是一个慈爱的父亲和很好的丈夫,要照顾家人,上山砍柴。他跟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做这些事情时,是以一种诗性的方式在做。他把诗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中国古代的诗人都在这么做。李白、杜甫、苏东坡,他们所有的生活都是诗,就是范仲淹所讲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是在日常生活中,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始终保持一种对物的超越性。这当然是漫长生命中的一种修炼,不是说你一大学毕业就能学会的,要通过不断的阅读来修行。魏晋南北朝的一些人,竹林七贤,都是把诗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我讲的这种生活方式,并不是说要你躲到树林里去,躲到山里去,而是就在你日常生活中的每时每刻,当你要做一件事时,你要想怎么能够具有超越性,就是孔子讲的“仁者,人也”,是一种持续不断的修养。我曾经给设计学院的学生们上课,我跟他们讲,你在设计路的时候,设计得那么宽,二十几米宽的路,你有没有想过,你八十岁的母亲能不能走过去?还是要她像小伙子一样,飞快地跑过去,吓得要死?如果你设计了这样的路,你就是在“生死”,而不是在“生生”。诗是一种生活方式,你时时刻刻都要想它是不是“生生”。
    现在家长们特别重视亲子阅读,尤其是和孩子读古诗词。农耕年代,古诗词和自然的关系非常密切,在今天这样的大都市里,在客厅里读“大漠孤烟直”,他怎样读出美感?好多孩子都是干巴巴地读,缺少对大自然切实生活的体验,他们怎样更好地从古诗词里吸取经验,有没有补救的措施?
    于坚:这个问题太好了。现在有很多人读古诗词,完全模糊了语境的改变。你在上海的电梯里读什么古诗词,哪能体会到什么叫作“长河落日圆”?我有个朋友,连泥巴都没有摸过。并不是说要放弃对古典的阅读,而是我们需要有更为复杂的阅读。这对阅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对家长和老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不是说只让你背一首古诗就行,你要把这个古体诗词曾经存在的语境跟孩子讲清楚。
    我认为要用一种批判性的眼光去看这个事情,这后面是现代主义对中国的一种新的呼唤。现代主义起源于西方,西方的思想根基是“思”,中国文化主要是玩感性。今天这个时代,要求我们这个民族必须要“思”。给你一个新的东西、好的东西,它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要认真去想,去讨论,要能唤起人的思考,这在今天的阅读中是非常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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