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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恒街》:爱情或创业,北京故事的可能性


    蛰伏五年,笛安带着她的新长篇《景恒街》来到读者面前。这一次她讲了一个关于北京的爱情故事,亦是一个在北京创业的故事,依然耐读,依然饱富戏剧性的张力。尽管仍然未脱过去那种青春文学写作的痕迹——两位主人公还是深陷进私我的情愫、欲望当中自怨自悼,但对于粉丝经济及这种新经济生态之下人际关系的描摹,对于网络时代创业者关景恒的人物塑造,都具有新意,尤其是放置在新世纪以来城市书写的脉络当中。从城市写作的角度来看,我们或许可以说,笛安讲了一个继邱华栋、徐则臣之后“欲望北京”的2018版本。
    故事讲述了创业者关景恒在已经相互暗生情愫的朱灵境的帮助下,拿到了朱灵境的东家、风投公司“MJ资本”的天使投资;又为了能够做大自己的创业项目——粉丝互动社交平台“粉叠”,用算计的手段将自己的朋友、为“粉叠”提供原始资本的潘垣驱逐出公司,并将公司中的异己——CEO韦明江远处派上海;在野心的驱使下,关景恒用大量的资金培植了能够在粉丝中搅动风浪的领袖“蓝粉蝶”,希望用他们的力量重新在粉丝经济中瓜分资源进而获利;关景恒的疯狂最终让资本方放弃了对他的信任,拿掉了他对“粉叠”的实权;而关最后的挣扎——希望利用妻子与“MJ资本”的高层Tony过去的情人关系,去威胁Tony让自己重回“粉叠”培育“蓝粉蝶”,最终让夫妻的关系走向毁灭。
    
    (图片来自《人民文学》小说配图,作者陈星)
    在创业者、风投公司的从业者等等这些人物中,“粉叠”的创始人关景恒最值得反复玩味,他以朝阳区一条著名的金融街来被命名,本就暗示出其身上带有的野心与抱负——他是北京诸多性格其中一种的人格显现。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能够出卖朋友与妻子,关景恒的内心必定复杂而幽暗,但作者很少直接进入关景恒的内心去写出这种复杂,而会让这位后来的天之骄子回想起从前家庭生活中的孤寂,想起从县城考进北京之后跌入芸芸众生的失落感;又或者总是从朱灵境的眼中去反复揣度,那个曾经害羞地参加音乐选秀又快速被这个行业淘汰的干净男生,何以具有如此强烈的求胜欲望。关景恒的内面总是隔了一层幕布似的东西被观望、被体会,他的许多修罗道场般的挣扎与狠下决定的人生时刻都被隐去了,在小说前台上留下的,是一个有着无穷行动能力的人,一个早就抛弃了自尊可以利用一切可利用的人,同时还留下了包括朱灵境在内的观者们的喟叹。这种人物的“内面”之隐和“行动”之显之间的张力,人物表现的层次感,是作为类型文学的青春小说很拿手的地方,它让你觉得那个人物或隐或显、深不可测但却饱含魅力。
    可能由于阅读视野的狭窄,笔者确实很少见到当下的文学界对于创业者形象的塑造,尤其是粉丝经济领域这一名利场中心的创业者,关景恒是一个带有新意的形象。更由于笛安的小说与通俗小说之间有着一定的亲缘关系,人物少了与于连和拉斯迪涅之间的互文对位,多了一些亲切感,以及由通俗写作的手法带来的魅力。
    围绕着关景恒,小说铺展出了一张由新经济格局和情爱关系结构起来的人际关系网格,当然其中最鲜明的,是关景恒与朱灵境之间的爱情线索。两人的爱情不仅一次次地跌入到关景恒的算计当中,以至表征出本是并轨出现的“功利-人情”的人物关系里后者的被吞并;两位主人公身上携带的北京城市因子,又叠映出这座城市层累出的不同价值观念与生活习俗之间的权势多寡。关景恒-景恒街如果代表的是北京的一种性格的话,那么这个爱情\欲望故事的另一面——朱灵境-灵境胡同则呈现了另一种北京,一种久远的温煦的文化记忆。整个小说故事中北京城得以呈现的符号都是CBD、机场高速、三元桥这样的现代城市建筑,唯一一次“文化北京”得到显影,便是关景恒带着朱灵境夜爬建国门旁边的古墙和观象台。远离了尔虞我诈的争夺、寂寞而隐忍的古城北京,与朱灵境的性格发生了某种互照,以至于作者忍不住做出一段出自灵境的心理陈述:
    “其实无数次,当她堵在二环的车流里,她有意无意地见过这座又像城墙又像钟楼的建筑,她从不知道原来它这么美,也从没想过问一句它究竟是什么。她错觉这个地方的空气似乎比旁边的街道干净些。这就是北京的特别之处——不管一号线多么疯狂,不管CBD和五道口多么拥堵,不管多少人唾弃着它的大城市病,它永远藏着一颗寂寞的心脏。这颗心脏一向不了解这城市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像这里。”
    而“一向不了解这城市究竟发生了什么”的古城墙,一如还不真正了解其身边人的朱灵境。就在这个动人的夜晚,关景恒或者说“欲望北京”,露出了他最肮脏的一面,他要逼迫自己的妻子灵境承认与MJ资本高层Tony曾经的情人关系,并试图说服灵境用这层关系帮助自己威胁Tony,以使自己重回“粉叠”项目。而事实上,不管朱灵境/主叙事视角自己是否知晓,这段爱情该何时发生,他们该何时结婚,他们相处的模式等等,都一直掌控在关景恒的手中,适时地配合着其创业项目“粉叠”发展的需要,也即有关于朱和关的爱情故事已经内在于欲望故事内部,成为欲望故事的一部分,而后者才是当下北京故事的首要意义。
    如果关景恒和朱灵境的爱情关系及其变奏略显俗套的话,那么在粉丝文化之下诞生的偶像之间的相互怨怼与较量,粉丝们为了偶像而潜伏隐忍、赤诚维护,以及这之间的利用与被利用,的确是文学表现上新鲜的情感形态。阿南就是一位忠诚的粉丝领袖“蓝粉蝶”——尽管他的忠诚已被利用,他从前在粉丝圈里以卖荧光棒为生,直到他被关景恒用重金收买,开始不断带领着粉丝群背叛过去的偶像、倒戈向新人,以为关景恒在娱乐业制造恐慌,重新引动资源与资本的流向。在关景恒被资本方剥夺了在“粉叠”的决定权之后,阿南鼓动其他“蓝粉蝶”为拯救“粉叠”而出力,其中未必没有某种忠诚与真心。而幽幽则是潘垣忠心耿耿的粉丝,当自己的偶像被关景恒背叛之后,她开始潜入关景恒的公司里,以适时地出击与倒戈,为自己的偶像复仇。小说中粉丝群与偶像群之间的情感纠葛与利益格局复杂生动,而这一大片新的情感关系网络的主条目或许就在于,当你为自己的偶像付出了真心的时候,立马就会有来自四面八方的敏锐嗅觉捕捉到它,并迅速将其置换成资本与利益链条上的一枚链环。
    笛安在《景恒街》的后记里写道,“我没能成为我自己当初以为我必将成为的那种作家,真的很抱歉。”在小说里,作者的确还是用那种沉浸式的笔法写作,并且以讲一个好看的精彩的故事为最终的旨归。但有时我也在想,那些更具洞穿力的思考、更持重的书写、更肩负着文学的骄傲与使命的写作,它们拖着长长的历史惯性,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生活现场呢?还是说它们永远只能滞后于生活?倘若如此,笛安对于互联网创业浪潮中各式人物的塑造,对于他们复杂幽微的情感的细腻描写,对于当下城市生活的切实体验,不能说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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