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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张晖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一点也不漫长。我的脑海里，闪现着我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或欢乐或忧伤的时刻。我握着他阔大的、修长的手，亦如第一次，他握住我的。我抚摸他的脸颊和嘴唇，亦如第一次，他抚摸我的。我吻他的眼睛，亦如第一次，他亲吻我的。我们在18岁的时候彼此认识，我们认识了18年。在生命中最好的年华里，彼此陪伴，一起度过。这些时光没有一天不是美好的。而这些美好，今夜全变成了忧伤的深潭…… 天快亮的时候，张晖的心跳和血压突然下降。他撑得太辛苦了，也许他等不及了。我呼叫医生来。他们开始给他打强心针。我对他说：“爸妈中午到，宝宝你再坚持一下。”张晖的心跳和血压果然又升起来了。我守着张晖，为他唱《甜蜜蜜》。这是我们最爱的一部电影。他的手在我手中似乎动了一下，他的眼睛始终没有闭上。他很烫，42度，像个火把一样快要燃尽了。 我看着他一点、一点地离开我，无论我怎样呼唤他，他都无法醒过来了。我也无法醒过来了，我走进我的噩梦里去。 重症监护室里，张晖的床前，围绕着很多人。张晖还在发高烧，他的体温已经超过了温度计的刻度。他苦苦撑着，等他的父母和婴儿。他的心跳渐渐下降，血压渐渐下降。医生给他强心针。他的心跳又升起来，到了200多次每分钟。这是多么虚弱而痛苦的跳动啊。我真希望这一切马上结束。不要再施加给他任何苦痛。但没有人会同意我这样做。我在心里向张晖不停地道歉，对不起，亲爱的，我不能减少你的苦痛。 终于，在医院门口看到了张晖的父母、小舅、表妹莎莎和儿子贞观。爷爷面如土色，奶奶凄凄惶惶，贞观有点惊恐地四处张望。我将贞观交到高育花师姐的手里，晖，原谅我，我没有让你听到你的婴儿的哭声。那心碎的声音，还是不要听了吧。 我带爷爷、奶奶去看他们的儿子最后一眼。人群在张晖的床前闪开一条路。两位老人一看见他们的儿子浑身插满管子，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就嚎啕着扑上去哭。奶奶被迅速带离，爷爷继续伏在他儿子身上痛哭。用崇明话诉说着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小舅在床头抚摸着晖的头，泪流如注。他后来告诉我，晖在他手中动了一下。 张晖的心跳越来越快。那心脏仿佛要爆炸了一样。 不知是几点钟。医生来了。据说是天坛医院的脑外科专家。他看过张晖的片子，又用手电照张晖的眼睛，刺激他的一些身体反应，然后，摇摇头宣布：“手术已经无任何意义。病人在昨夜已经脑死亡。现在的心跳和呼吸都是机器维持的。一旦心率、血压下降，就只能靠电击来抢救，但也只是维持而已，家属请节哀，可以准备后事了。” 张晖似乎也听到了这个宣布，在那医生离开后不久，心跳骤降。强心针，一次，不行;强心针，两次，不行;强行针，三次，依然不行。医生问我，要不要电击?我说：不要再折磨他了，让他走吧。 爷爷同意。很快，停药。一切机器的指数骤降，归零。2013年3月15日下午4点26分，张晖离开了这个世界。他赤条条地躺在太平间冰冷的铁床上，他终于冷下来了。他生命的火把终于熄灭了。 人群围着我，有领导、有师友、有同事。我身后是我的白发苍苍的父母、晖的失魂落魄的父母和一个哭闹的婴儿。晚高峰时候的北京，人流、车流如织。在初春的寒风里，我觉得整个世界都空了，那么多人都在对我说话，不知谁的手拉着我的，我感觉不到、听不到，我只有一个人，却被分裂成好几个，其中一个我，悄无声息地跌入命运的悬崖里去了。 在人群散去之后，我的炼狱才真正开始。我的记忆，日日回溯，在每一个不经意的往昔。当我在超市结账的时候，那双整理购物袋的大手不见了;当我在提款机上取钱的时候，那个挡住外人视线的身躯不见了;当我接起电话的时候，那个胡乱喊我名的声音不见了;当我在书店里的时候，那兴致勃勃、命我捧书的眼神不见了;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敲击键盘的噼啪声不见了;当我读书读到欣喜时，伸手想要拍打的宽阔脊背不见了;当我读书遇到疑难，回过头去，发现对面的书桌前那随时可为我解惑的背影不见了…… 是的，当我终于相信他已经不见的时候，我打开手机，他的电话号码仍然未被删去;我端起饭碗，他的名字仍然刻在碗底;我翻检衣柜，他的西装仍然挺阔;我随手抽一本书，那页眉页脚处仍然留着他的笔迹;我故地重游，尽管人去楼空，但那吹拂过他的海风仍然吹拂着我;我呼朋唤友，那对他的嬉笑打趣全变成对我的小心翼翼;我在熟悉的人中寻找他，我走得越近却发现他的存在横亘在我与他人之间，既是桥梁也是沟壑;我在陌生的人中遗忘他，我所见到的，不过是或相似、或迥异的、他的影子而已。 然而，我仍然愿意相信，终有一日我什么都会忘记。那一日，不是他的血脉被延续之日，不是他的名字被刻上石头之日，不是他的劳作全部化作铅字之日。不是的，亲爱的，这一切都无法让我忘记你。但是，我还是希望在未来的一日，我能将你永远忘记。那一日，始于你的声音催促我们奋进的时刻，始于你的光芒照亮我们前路的时刻，始于你的生命进入我们生命的时刻。 (责任编辑：admin) |